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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缺回到雁鳴湖畔的宅院,衣衫上染着的血,被一路春雨淋灑,此時已被沖淡成暈,看上去就像是一幅水彩畫。

很多人在等待他的歸來,等着他簽下自已的名字,完成這份和約。

無論是唐國的大臣,還是西陵神殿的天諭院院長以及使團里的重要人物,看到他走進宅院,終於鬆了口氣。

寧缺從婢女手中接過毛巾,擦乾臉上的雨走,走到案前,把和約里的詳細條文看了遍,沒有任何猶豫,便提起筆來準備簽字。

天諭院院長看着他身上的血跡,忽然心裡閃過一絲不妙的念頭,沉聲說道:“且慢,敢問十三先生去了何處?”

寧缺還沒有回答,便有人冒雨來到雁鳴湖畔,把清河郡會館裡發生的血腥事件告知了房間里的所有人。

廳內驟然安靜,西陵神殿使團成員臉色極為難看,柳亦青低頭緊握着劍柄,謝承運震驚無比看着寧缺,怎麼也想象不出這名曾經的同窗竟是如此冷血。

唐國官員們也很震驚,但他們的情緒發展和西陵神殿方面則是截然相反,曾靜大學士看着寧缺微微點頭,意甚讚許,始終沉默坐在角落裡的舒成大將軍,更是用力一拍桌案,厲聲喝道:“殺的好。”

“清河會館的血案,可是十三先生做的?”

天諭院院長盯着寧缺的眼睛,聲音極為寒冷。

寧缺說道:“我做事需要向你報備?”

“那你就是承認了?”天諭院院長臉色極為難看,厲聲喝道:“既然如此,難道你還想在這份和約上簽字?”

寧缺不以為意,雖然對方是西陵神殿使團團長,把毛筆扔回硯中,便向後園走去,用冷水洗了個澡,讓婢女泡了壺熱茶,直接去了梅園。

葉紅魚在雨廊下緩緩起身,看着他說道:“為何再生枝節?”

寧缺走到她身邊,把壺中的熱茶倒了兩杯,自取一杯握在手中,稍微溫暖些被雨水沖涼的掌心,然後在竹椅上躺下。

他說道:“大唐向來極重承諾,一旦簽字,便不好再動手,所以我當然要趁着還沒有簽字之前,先把我想殺的那些人殺死。”

葉紅魚盯着他的眼睛說道:“你承諾過我不會動他們。”

寧缺把茶杯推到她的手邊,說道:“我當時答應你的是把清河會館裡的諸閥子弟送回去,我並沒有說一定會送活人回去,他們的屍首現在都在院外,神殿如果有興趣,隨時可以拉回清河,我沒有替這些人收屍的興趣。”

葉紅魚說道:“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

寧缺說道:“當然有意思,不然我為何要做這件事情?就算你覺得文字遊戲沒意思,但你也要清楚,我還沒有在那張紙上簽字,那麼我便能做任何事情。”

葉紅魚說道:“難道你不擔心會激怒我?”

“憤怒不能決定結果,就像你早就已經激怒了我,但我不能殺你,因為我控制不了局勢。同樣,你也不能決定一切,無論是掌教還在隱藏在幕後的那個人,都需要你拿着一份和約回神殿,所以你的憤怒也不能影響什麼。”

寧缺喝了口茶,說道:“更何況你們最想要的東西,我們已經給了,那麼像清河會館裡的那些人只是附屬品,根本不重要。”

葉紅魚說道:“重要與否,不由你決定。”

“清河郡諸閥不過是神殿養的一群狗,這些狗被人殺死了,你們或者會憤怒,但總不至於因為這個緣故,就要和書院撕破臉,相反,難道你不認為讓我稍微發泄一下怨氣,對神殿來說並不是什麼壞事?”

寧缺微笑說道:“另外我可能確實不能決定這件事情對你們來說是否重要,所以我先做了再來告訴你們,這便是幫你們做決定。”

檐前的春雨淅淅瀝瀝下着,天色有些晦暗,葉紅魚身上的裁決神袍彷彿就像是面血旗,然而卻掩不住寧缺身上散發出來的血腥味。

他已經洗過澡,這時候卻依然血腥味十足,真不知道先前在清河會館裡殺了多少人,想來他喝再多的苦茶,也很難把心腸洗凈。

雨廊下安靜了很長時間。

葉紅魚說道:“一切都結束了。”

寧缺說道:“或者,一切才剛剛開始。”

葉紅魚看着他問道:“日後你還會像今天這樣殺人?”

寧缺想了想,說道:“我確實還有很多人想殺。”

葉紅魚微微挑眉,說道:“和約上會有你的名字。”

寧缺笑着說道:“你知道我無恥的程度。”

葉紅魚說道:“哪怕以書院的名義?”

“就算是老師的名譽,我都從來沒有在乎過。”

寧缺把茶杯放下,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對着檐前的春雨喊了一聲,說道:“如果神殿很在乎,我隨時可以退出書院。”

葉紅魚說道:“你似乎沒有想過,殺的人多了,神殿也不會遵守約定。”

寧缺轉身望向她說道:“能讓書院忌憚的人,本來就不在神殿中,在那兩個人眼裡,世間百姓皆如螻蟻,怎麼會因為死幾隻螞蟻就憤怒?當然,我只會殺那些能殺的人,盡量爭取不讓神殿太憤怒。”

葉紅魚說道:“你想要試探道門的底線?”

寧缺嘲笑說道:“道門什麼時候有過底線?”

葉紅魚看着他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在乎清河會館的血案?”

寧缺說道:“自然不是因為你真把那些人當成狗。”

“不錯。”

葉紅魚說道:“那些人已經死了,而且我相信就算你再想殺人,有再多想殺的人,你都沒有辦法再殺下去。”

“為什麼。”寧缺平靜問道。

“因為你再也無法走出長安城。”

她看着寧缺的眼睛,目光里的情緒很淡漠,說道:“你這一生都將被困在長安城裡,你就是一個憤怒的囚徒。”

寧缺沒有說話,因為這是事實。

如果他離開長安城,昊天道門肯定會想盡一切辦法、不惜一切代價殺死他,因為他在城內便無敵,出城則弱。

他就是長安城的陣眼樞。

……

……

西陵神殿使團離開了長安城。

他們來的時候,其實並沒有抱太大希望,離開的時候,卻收穫了無數的金銀財寶還有從來沒有前人獲得過的勝利。

神殿使團內部知道此番談判真正秘密的,只有葉紅魚以及天諭院院長。

正是因為知曉道門擁有了兩名境界高深莫測的隱世大修行者,天諭院院長非但沒有對這份和約感到滿意,反而生出很多的不解,他不明白西陵神殿為什麼不藉此機會,繼續掀起伐唐的高潮,而是選擇了休戰。

葉紅魚看着窗外柳枝在雨中拖出的道道殘影,在心裡想着:“飲酒可以殺人,描簪花小楷也能殺人,讀書都能殺人,除了當年的蓮生神座,沒人願意看到這樣的一個人間,更何況大先生學會了打架,君陌落冠於地都不去揀,三先生是那隻蟬,寧缺居然不再怕死,這樣的書院,誰敢言必勝?”

……

……

寧缺站在南城門下,看了眼落下的雨絲,說道:“雨小了。”

他在送別,送的自然不是西陵神殿的使團,而是莫山山。

莫山山說道:“那我便該走了。”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其實晚幾天走也挺好。”

莫山山平靜說道:“再晚,終究也是要走的。”

寧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所以沒有接話。

莫山山看着他,認真問道:“將來你會殺很多人?”

寧缺想了想,說道:“是的,如果能離開長安,我會殺很多人。”

莫山山望向自已探出裙擺的白鞋,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不知道心裡在想些什麼,然後她抬起頭來,嫣然一笑說道:“祝你殺人愉快。”

寧缺覺得春雨更柔了幾分,說道:“我一定努力爭取。”

……

……

西陵神殿使團離開,戰爭正式告一段落,雖然春時將深時,佔據了向晚原的金帳王庭試探着繼續南下,遭到了鎮北軍暴烈而強悍的反擊,又被西陵神殿誥書嚴厲訓斥,不得不退回七城寨,接受了現實。

各處戰火漸歇,東荒騎兵逃回了燕境,神殿聯軍大部也撤回了南晉和西陵神國,日子漸漸變得平靜起來,只是已經有很多人死去。

王府門口的白幡並沒有完全渲泄掉唐人的憤怒,朝廷為此做了很多工作,希望能夠把這份怒火引向正確的對象,比如昊天道門。

寧缺沒有關心這些事情,在和平時期,書院後山依然執行着禁止干涉朝事的律條,最主要是因為他現在根本沒有心情去關心這些。

他想要出城。

他已經很多天沒有離開過長安城一步。

有很多人想進長安城,但進不來,因為他在城裡。

他想要出城,卻不敢出,因為城外某個小鎮上,有人在喝酒吃肉。

寧缺發現自已真如葉紅魚所說,成了這座城的囚徒。

他的心裡還有很多謎團沒有解開。

是誰找到了酒徒,並且讓他來到長安城?那個人為什麼要把馬車和鐵箭還給自已?那人為什麼要讓酒徒轉述那句話?

“世間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別重逢。”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他曾經設想過某種可能,但理智告訴他,那最不可能。

所以他,坐困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