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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可是崖上是佛祖的神國啊!”

湖畔的牧民們顫着聲音說道,眼中的希冀與好奇,被敬畏和不安取代,但有些情緒,只要出現了,便沒有辦法真正抹去。

“我是從地面上來的,他們兩個人也是從地面上來的,如果說地面便是佛祖的神國,你們可以把我們看成佛祖的使者。”

君陌看着牧民們平靜說道,開始講述佛經里的故事,那個完美的、沒有暴風雪也沒有貴人欺凌的極樂世界,那個世界裡有天女散花,有無數琉璃,四季如春,擁有所有人類最美好的想象。

桑桑看着那處,忽然說道:“書院的人果然都很瘋癲。”

寧缺發現原來像二師兄這樣的君子,居然也會騙人,也很唏噓,感慨說道:“只有真正慈悲,才會做出這樣的犧牲。”

桑桑在旁說道:“論起騙人的本領,君陌應該向你學習。”

他無奈說道:“能不能有那麼一天,你可以不說我壞話?”

桑桑的回答很簡潔明快,不是不能,而是:“憑什麼?”

君陌的講經聲在湖畔不停回蕩,如最溫暖的春風,牧民們聽的如痴如醉,早就忘記了先前的恐懼與不安。

講經結束,牧民們紛紛跪拜行禮,然後各自散去。君陌向寧缺走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看着桑桑問道:“你在尋找回去的路?”

面對昊天時能夠如此自然,不是誰都能做到的事情,觀主做不到,講經首座做不到,酒徒屠夫做不到,便是大師兄也做不到。

君陌能夠做到,因為他從來都沒有怕過死,他此生只敬老師與師叔以及大師兄,那麼他自然無所畏懼。視昊天為尋常。

而且多年前,在長安城北的無名山上,從看到桑桑跪在崖畔捧灰那幕畫面開始,他就決定把她當做值得憐惜的小女孩,現在亦如此。

桑桑離開西陵神殿後,尤其進入唐境後,有過類似的感覺,但除了寧缺。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人能真正的以尋常心對待自己。

她微微皺眉,不知是該憤怒,還是該尋常待之。

君陌根本不理會她在想些什麼,繼續說道:“留在人間有什麼不好?老師說過你會很可憐,如今看來確實如此。”

桑桑真的有些憤怒了。

在西陵神殿她曾感受過寧缺的憐惜,在大河國墨池畔。她感受過莫山山的憐惜,此時她從君陌處得知夫子也覺得自己可憐,不由震怒。

昊天哪裡需要凡人可憐?包括夫子在內,所有人類都是自己的手下敗將,你們有什麼資格有什麼立場可憐我?

她把手伸向君陌。

君陌微微挑眉,握着鐵劍的左手微緊。

這把鐵劍能夠在爛柯斬碎佛祖石像,能在青峽前橫掃千軍,能令葉蘇惘然,能與柳白知難而返。卻攔不住這隻手。

桑桑的手落在了君陌的臉上。

她出了手,便沒有出手。

她靜靜看着君陌,湖畔的氣氛變得有些詭異起來。

寧缺一直不明白,她為什麼會不去尋找佛祖,而願意陪自己來找二師兄,看着這幕畫面,他才知道,其中果然隱藏着一些什麼。

桑桑的手開始在君陌的臉上移動,滑過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唇角。

寧缺愕然想着你這是在做什麼?這可是你大伯啊!身為親夫,他看着她的手在君陌的臉上摸來摸去。醋意油然而生,很是生氣。

君陌的僧衣隨風而起,怒意也隨之而起。

氣氛陡然變得極為緊張,局面一觸即發。

便在這個時候,寧缺忽然向前撲倒,一把抱住君陌的大腿,哀求道:“師兄,你再忍忍,你可打不過她呀!”

天人之間一場悲壯的正劇正要上演,忽然間就被他這個不速之客給搗亂成了鬧劇,君陌的眉微微顫抖起來,恨不得一腳把他踹飛。

桑桑的手終於離開了君陌的臉,她轉身向著湖畔一座很小的帳篷走去,微微皺眉想着,居然也不是,那佛陀究竟藏在何處?為什麼自己會找不到他?

她知道那間帳篷便是君陌的居所,走到帳篷前,很不客氣地掀起帘布,便準備走進去,只是在進去之前想起了一件事情。

她回頭望着君陌說道:“我賜你永生。”

君陌想都未想,說道:“待你真正永生再說。”

桑桑來到人間後,已經賜了好些人永生,那些人的反應各不相同,酒徒和屠夫是喜不自勝,唐小棠覺得太過突然,建議她先把晚上的菜買了,曾靜夫人只顧着抱着她哭,哪裡明白她在說什麼,寧缺則是很乾脆地選擇了拒絕。

大多數情況下她都沒有聽到自己想要的,而今天君陌又給了她一個非常出乎意料的答覆,這令她感到非常不解。

“隨你。”

她站在帳篷外想了想,說道,然後走了進去。

看着帳篷,寧缺很是無奈,說道:“永生真被你賣成了大白菜,而且是大甩賣,只是方法這般粗暴,再便宜也沒人願意買啊。”

君陌問道:“她這是在做什麼?”

寧缺說道:“師兄你以前待她極好,所以她想還你這份情。”

君陌是何等樣人物,只聽了這一句,便明白了昊天的意思,說道:“居然想用這種方式來斬塵緣,真是白痴。”

寧缺嘆氣說道:“我也覺得很白痴。”

君陌說道:“看來她還沒有找到回神國的方法,所以才會如此胡鬧。你呢?有沒有找到讓她留在人間的方法?”

記起在長安城前想到的那句話,寧缺說道:“還沒有想到,本想來懸空寺看看有沒有什麼靈感,但現在看來沒有意義。”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長安不負卿,此法必然要遠比佛法更深奧。

君陌說道:“這些天夜觀月色,老師似乎撐的有些辛苦,如果她再回去,人間必敗無疑。所以師弟你要辛苦些。”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如果真到了那一天,說不得只好用最後的法子了。”

君陌說道:“違逆人倫,為我所不取。”

寧缺說道:“師兄是君子,我不是。”

君陌看着手中的鐵劍,想了想後說道:“我依然認為不對。”

寧缺不想再繼續討論這個問題,說道:“師兄來懸空寺應該有些時日,不知道遇見過什麼新鮮事?”

君陌舉起手中鐵劍,遙遙指向遠處那座雄峻的山峰。說道:“在這等腌臢地方,除了腌臢的人和事,還能有什麼?”

寧缺心想自己問的確實有些白痴,以二師兄的性情,哪裡會有訪古探幽的興趣,說道:“師兄在原野間講講經殺殺人。倒也快活。”

君陌搖頭說道:“你們來的巧,我今天才剛開始殺人,前些天一直在給牧民和那些農奴講佛經里的故事。”

寧缺覺得有些不好理解,心想師兄你此生最厭佛宗,最恨和尚,便是連佛經都沒怎麼看過,又如何給那些佛宗虔誠信徒講經?

君陌說道:“在後山讀過些佛經,旅途上又讀了些,這些牧民連字都不識。揀些淺顯故事來說,更有效果。”

寧缺贊道:“師兄大德,講經之時,想必也能有所感悟。”

君陌神情漠然說道:“在我看來,佛經都是騙人的,能有何感悟?”

寧缺不解。

“這裡的人們世代生活在地底,用他們的血肉供奉着懸空寺,然而竟從未聽過佛法,所以我講經時。他們欣喜若狂。視我為真正上師。”

君陌望着漸漸變得寒冷幽暗起來的原野,聲音也漸漸變得寒冷起來:“佛宗說普度眾生。卻把眾生視為豬狗,佛宗說佛經里有無盡妙義,卻連自己的信徒都不給看,那麼這些佛經和廢紙有何區別?他們和騙子有何區別?”

寧缺問道:“師兄接下來準備怎麼做?”

君陌說道:“我本是來靜心修佛的,哪裡想到,這佛竟是如此可惡,觀三千悲慘世界,哪裡能夠靜心?這些禿驢都該死。”

寧缺提醒道:“七師姐說了,不能用禿驢罵人。”

君陌輕撫新生的青黑髮茬,說道:“既生新發,自可痛罵。”

寧缺贊道:“有理。”

君陌望向夜穹里那輪彎月,說道:“老師在與昊天戰,身為弟子,我本應服其勞,奈何修為低末,登不得天,又勝不得她,那便只能在人間做些書院該做的事情,行人間道,先把這懸空寺除了再說。”

寧缺再贊:“師兄真正慈悲。”

君陌轉身望向他,說道:“今日既然開始殺人,其後必然每天殺人,我要殺越來越多的人,你的事情,我只能暫不理會。”

先前湖畔一戰,那貴人斷耳舍臂削臉而走,寧缺知道那是師兄的安排,不然那人必死無疑,目的自然是為了明日殺更多的人。

“殺了那些貴族,必然引來僧兵,殺了僧兵,便會引來什麼上師和活佛,師兄劍撼世間,最終必然會驚動懸空寺,只怕殺之不盡。”

寧缺有些憂慮。

“我對那些牧民說,崖壁再高,只要肯爬,那麼總有爬到上面的那一天,殺人也同樣如此,只要不停地殺,總有殺完的那一天。”

君陌望着夜色里威勢更盛的巨峰,說道:“看那邊黑洞洞,待我先將地底的那些狗殺干盡,再趕將過去,殺光寺里的禿驢,再一把火燒了這山。”

寧缺再次贊道:“修佛便是殺佛,師兄大德。”

君陌說道:“錯,殺佛才是修佛。”

寧缺說道:“或者這才是真正的佛家慈悲。”

君陌說道:“不錯,即便是佛祖重生,站在我面前,我也是這句話。”

寧缺沉默片刻,說道:“佛祖或者……真還活着。”

“莫調皮。”他說道:“當然,就算佛祖還活着,還不是一劍斬了。”

遇佛殺佛,這就是君陌修的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