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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無人敢去查探,也有像寧缺這樣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不想查探的人,第二日清晨營地里的人們才藉著天光發現,原本緊緊綴在北方不遠處的那群馬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消失無蹤,然而還來不及高興,人們便又聽到了馬蹄和尖厲的唿哨聲,那群馬賊破晨光再至,只是警惕地拉遠了距離,不似昨日那般囂張。

酌之華把燕軍將領喚來嚴厲地訓斥了一番,這些大河國少女畢竟是墨池苑的修行者,身份不一樣,燕軍將領只能悻然聽訓,然後依言整束隊伍,拔營而起,不顧那些逡巡在外的馬賊,向南掩過一片緩坡,然後繼續向東北王庭行進。

直到出了營地,人們才瞧見西南方向殘着幾具焦黑的馬屍,心想大概便是昨夜那場混亂的結局。燒焦的馬屍被荒原上的野狼啃食過,肢離破碎,看着慘不忍睹,而那處的石礫上留着白灼的痕迹,彷彿被燒了整整一夜。無論是燕國騎兵還是那些普通車夫均感惶然驚恐,沒有一個人敢說話。

此後數日那群馬賊繼續跟隨送糧隊,只是顯得小心謹慎了很多,擾而不襲,綴而不攻,又不知因為什麼原因分成了數個小隊,距離糧隊最近的那隊馬賊只有十來騎,卻是一人雙馬配置,明顯貪的是速度。

眾人入荒原已久,距離左帳王庭所在已經不遠,若精銳騎兵不惜馬力狂奔,大約只需要四五天便能抵達,但現如今夾着糧車民夫,隊伍行進緩慢,以當前速度計算,至少還需要小半個月才能與王庭接應的騎兵會合。

而且在寧缺說過那番話後,眾人覺得這群馬賊的來歷有些詭異,心中不免生出疑惑,心想即便是與王庭騎兵會合,只怕也不能算是真正安全。

在四周遊走緊綴的馬賊數量時聚時散,看上去時多時少,總會保證一定數量出現在視野中,以保持對糧隊的壓力。連續數日時間過去,雙方雖然未曾真的交戰,但隨時可能被襲擊的恐懼和沉默壓抑的氣氛,讓糧隊里的人心漸漸渙散起來,尤其是那些臉色蒼白的民夫,看上去若天上響一道旱雷,他們大概便會被嚇潰。

酌之華來到馬車畔,神情憂慮看着遠處天際上的那些馬賊身影,說道:“必須讓這些馬賊有所忌憚,若再讓他們這樣跟下去,不用對方來攻,我們這些人說不定便會自行潰營,而且遠些,終也有些別的好處。”

所謂遠些的好處,自是不便說明,圍在馬車周遭的墨池苑弟子均自心知肚明,若真有潰營的危險,馬賊離的遠些,她們這些修行者自然能更快脫離,至於那些燕軍和民夫會有怎樣的遭遇,在這兇險的荒原上,誰也顧不得太多。

寧缺沒有參與到討論當中。

大唐帝國與大河國之間世代交好,他與這些少女關係也非常不錯,但他畢竟是借勢同入荒原,值此危險關頭,不方便發表太多意見。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注意力始終留在馬車之中。

落在那位眉如直黛的白衣少女莫山山身上。

那夜看到火符後,他隱隱猜到馬車裡的白衣少女身份,想着去年春日從荒原歸來時與喬裝打扮的大唐公主同行,便是他也不免有些感慨昊天安排的命運以及自己的幸運,能與這樣的人物在一起,無論是何等樣的危險都會少上幾分。

護送糧隊的燕國騎兵比馬賊人數更多,再加上來自墨池苑的少女弟子們,雙方實力難分優劣,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馬賊群始終只是緊緊綴着糧隊,而沒有選擇發起攻擊,而且自那日野火焚燒的慘劇之後,連夜襲都未曾發生過一次。

馬賊沒有發動夜襲,糧隊每夜駐紮時的警巡則不能放鬆,甚至一夜緊張過一夜,或許沒有人能夠看到,但寧缺每每半夜醒來,都能看到身着白衣的莫山山出現在夜色中的營地外圍,他知道她是在布符陣。

這般持續了數日,少女莫山山再如何強大,念力急劇消耗,也無法長時間這般支撐下去,眼看着車窗帘後的微圓臉頰漸漸消瘦,漸漸蒼白,寧缺終於決定出手。

他跟隨顏瑟大師學習符道,明白在進入知命神符師境界之前,符道的特性註定符師只能以防禦配合為主,很難主動發起進攻,而莫山山雖然境界高深難測,但對於符道在戰鬥中的運用,明顯還缺少很多經驗。

夜半更深,天上沒有月半彎,只有星幾顆,營地里燈火通明,四周的荒原則是漆黑一片,不知隱藏着多少危險。

馬車微微一震,莫山山悄無聲息下車,準備去營地外畫符布陣,忽然間眼眸微亮,轉身冷冷望向車後那頂不起眼的小帳。

寧缺掀開帳簾走了出來,看着她說道:“如果只有你一個人,外面那些馬賊根本沒有辦法留住你,但你不是一個人,你要照顧這麼多同伴和糧車,而且不知道要照顧多少天,像你這樣是撐不住的。”

莫山山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他身後沉沉的黑夜,目光冷漠而淡然,緊接着她目光微垂,長而略疏的睫毛輕輕眨動,卻始終一言不發。

寧缺看她神情,繼續說道:“如果你是神符師,大可以一道符把那些馬賊全燒死,問題在於至少現在你還不是神符師,所以你必須改變方法。”

莫山山抬起頭來,看着他漠然問道:“什麼方法?”

寧缺說道:“無論外面那群馬賊是真是假,是左帳王庭還是燕國人養的,想要對付他們,就必須要用馬賊的方式。”

極淡的星光落在莫山山美麗而有些木訥的臉上,映得那雙漆眉愈發清晰,她看着寧缺沉默片刻後問道:“什麼方式?”

“馬賊出動的原因只可能有一種,那就是利益,只要讓他們確認付出的代價會超出得到利益,他們自然會退走。”

寧缺說道:“很明顯這些馬賊的情報里漏了你,他們不知道你的存在,所以在被迫變動計劃,那麼我們就已經佔了先手。”

莫山山靜靜看着他,忽然問道:“你知道我是誰?”

寧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莫山山重複先前那個問題:“用什麼方式才能趕走這群馬賊。”

寧缺應道:“所謂馬賊,上馬為賊,下馬為民,他們不相信道德判斷,更不在乎什麼天下大勢,只在乎誰的刀口比較利,想要震懾或者驚退他們,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我們必須用馬賊的方式。”

莫山山繼續重複:“什麼方式?”

寧缺看着少女漂亮而淡漠的臉頰,忽然笑了起來,說道:“我說過,馬賊的方式。”

他很執着很無聊,莫山山比他更執着更無聊,繼續重複道:“什麼方式。”

寧缺搖頭一笑,答道:“我們上馬為賊,去殺他們。”

莫山山簡潔明了回復道:“我不會殺人。”

寧缺簡潔明了說道:“我可以教你。”

莫山山簡潔明了應道:“好。”

片刻後,寧缺牽着大黑馬,莫山山牽着一匹毛色澄白的駿馬,緩緩向營地外漆黑的荒原走去,夜風吹拂着少女鬢畔的細發,她忽然問道:“這些馬賊是哪裡來的?”

對於綴在四周,看上去隨時可能發動襲擊的這群馬賊,寧缺沒法做出準確的判斷——他熟悉的是西方那片荒原、那片荒原上的馬賊,而且就算從事態起因處着手,他也缺少足夠的情報、對政治局勢的分析能力。

大河國少女們監送的糧隊承載着中原諸國的善意,還有神殿議和的意圖,如今荒原局勢緊張,嗅覺靈敏的正宗馬賊們早已不知遁去了何處,如今出現的這群馬賊明顯想要殺人搶糧,目的自然與糧草無關,而是想要破壞和議。

有理由利益這樣做的勢力不多,自極北寒域南遷的荒人部落,應該沒有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養出這麼大一群馬賊;月輪國想要陷害大河國諸人,但想來應該沒有人會為了一道溫溪而這般無聊險惡;燕國久受左帳王庭苦害,不願意錯過一舉平定北方的機會,然而燕皇難道會冒着開罪神殿的危險暗中下手?

想來想去,寧缺也只能想出最簡單的幾種可能,一旦全數排除之後,他便再也想不出還有誰有能力在草原上養這麼大一群馬賊。

不過想不出來這個問題,對他來說並不是太大的困擾,對於馬賊這種打了很多年交道的生物,寧缺的態度向來很明確——只有死了的馬賊,才是好馬賊。

那麼,把最近的那十餘名馬賊先殺死再說。

有雲在夜穹上方飄過,遮住殘餘的最後那寂廖幾顆星,遠離了營地的燈火,周遭的荒原一片漆黑,只能隱隱聽到極微弱的馬蹄聲。

來到距那十餘名盯梢馬賊約一箭外的草甸上,寧缺輕提韁繩,大黑馬有些不耐搖了搖頭,卻還是依言停下了腳步。

馬賊自然警醒,再微弱的馬蹄聲也會讓他們從睡夢中醒來。

寧缺腰腹微微用力,雙腳踩着馬蹬站起身體,自身後取出黃楊硬木弓。

莫山山看了他一眼,心想隔着這麼遠的距離,箭又有何用?

遠處的那些馬賊已經醒來,準備迎戰。

漆黑的夜裡,寧缺看不見自己握弓的五指,所以他靜靜看着那處,然後緩緩閉上眼睛,搭箭拉弓瞄準不知何處,然後鬆開弓弦。

夜空里弓弦振蕩嗡鳴。

遠處一名馬賊胸中着箭,迸出一飆血花,悶哼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