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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恨不甘焦慮恐懼這些情緒,對於修行者來說是最可怕的心障,就像一根根柴木般,懸浮在道心之旁,成了一道籬笆,擋住籬外清新的風與水分,若這等境況持續的時間太長,籬笆內的事物便會逐漸枯槁。

沒能登上書院後山,是隆慶皇子向道路上的第一道坎,寧缺便是隆慶皇子道心外的那根柴木,他此行入荒原修行的一個重要目的便是要把這根柴木移走,打破道心樊籬的方法很多,比如苦修比如體悟教典又或是把自己逼入絕境再暴發,但毫無疑問最簡單的方法是把那些柴木給砍成木屑隨風吹走。

所以當隆慶皇子知道那根叫寧缺的柴木自行前來,道心外的樊籬打破有望時,被灰暗塵影矇著的道心漸趨明亮,胸腹間只覺一股開闊之氣噴涌而出,直欲對着如海般的莽莽群山高嘯一聲。

便是這一剎那,他眼中的世界又有不同,天地間氣息在雪峰黑岩之間緩慢流淌,其間豐富複雜難言的流動規律彷彿變得能夠掌握,遠處那道大山坳間清亮的空氣中出現一道門,而且比以往出現時要變得清晰了很多。

推開那扇門,跨過那道檻,便能知天命。

隆慶皇子負手於黑衣之後,動情看着那處,久久沉默不語。

不知道過了多長,他緩緩收回目光,望向身旁一株雪樹。

隨着目光所及,樹枝上的道道積雪漸化為水,水滴打濕枯枝匯聚到枝頭,然後凝成一顆晶瑩的水珠,在寒冽的山風中迅速成冰。

就在枝頭那滴水珠凍凝成冰的過程里,彷彿風中有把奇妙的刻刀,沒有讓水珠凝成圓或橢圓,而是漸漸綻開,一瓣一瓣逐漸剝離,直至成形。

那是一朵晶瑩透明,卻又給人鮮艷欲滴感覺的桃花。

素淡無色純水為冰,在視覺上卻彷彿能展現出色彩,十分神奇。

隆慶皇子靜靜看着枝頭隨風輕輕晃動的冰桃花,美麗的容顏上沒有什麼驕傲或滿足,英挺的雙眉間,反而透出一抹淡淡的自嘲,輕聲嘆息道:

“只差半分辰光。”

春時自唐國返回西陵,在離開長安城的馬車中,他曾經以為自己馬上便要晉入知命境界,甚至可能在旅程當中便會完成,然而隨後發生的事情,才讓他從這種情緒中清醒過來,才重新平靜地回到修行之中。

漫漫修遠的修行路,一旦踏上便不能回頭,開始時走的極為迅速,而越到後來便越是艱險,而那道把大修行者和普通修行者分開的知命門檻,更是高聳入雲,極難攀爬,他雖然已經看見,但要接近並且邁過,又不知要花多長時間。

不過隆慶皇子也沒有因此生出絲毫低落情緒,因為他還很年輕,他已經看到了那道門檻,和那些世間修行百年卻依然不知寶山何處的人們相比,他有足夠多驕傲的資格,尤其是此時此刻他知道自己又向那邊靠近了一段距離。

到了破境時刻,每前進一段距離都是那般困難,所以每能前進一段距離,都是那樣令人感動甚至迷醉。

冬樹數十枝光禿禿的樹枝上的積雪全部融化,均自匯流至枝頭,凝結成晶瑩剔透的桃花,折射着天空中的光線,美麗的彷彿不似人間。

隆慶皇子潔白如玉的右手伸出黑色衣袖,用三根手指輕輕拈住一朵冰桃花,擱在空中對着日頭觀看良久,輕聲感慨說道:“隆慶,你真的很強。”

就在這時,山道遠處忽然響起一道清稚的聲音,聲音里滿是驚訝與好奇。

“你們中原人的臉皮都這麼厚嗎?”

隆慶皇子斂了笑容,面無表情往那處望去。

覆雪山崖那處站着一個滿臉稚氣的少女。

那少女身上緊緊裹着很多破爛的皮毛,腳上穿着一雙臟舊的黑靴,頭上戴着一頂皮帽,烏黑亮麗的長髮被編成一根長又粗的大辮子,垂落在膝間不停搖擺,一根毛茸茸的獸尾遮住她大部分容顏,卻遮不住眉眼間的清稚。

隆慶皇子沒有這個少女身上察覺到念力波動,眉頭微微挑起,心想若是個普通人,怎麼會出現在寒冷刺骨的天棄山裡,而且為何自己沒有察覺?

他想到一種可能性,目光微寒問道:“南歸荒人?”

那少女年齡不過十五六歲模樣,小臉被山間吹拂的寒風刺激的通紅,聽到他的問話用力點了點頭,然後說道:“我叫唐小棠,你呢?”

隆慶皇子沒有回答,看着少女身旁那個白茸茸的小獸,皺眉問道:“兔子?”

唐小棠搖頭說道:“不是兔子,是頭可愛的小白狼。”

隆慶皇子不想和荒人小女孩再說什麼,指尖輕轉冰桃花,準備讓她回歸昊天神國。

一直安安靜靜蹲在唐小棠身旁的小雪狼,忽然前前爪着地弓着身子站了起來,咧嘴警惕低嚎望向他,只是雪狼太小,縱使身上如雪的白毛紛紛炸開,看着也只是變成了更大的雪團,無比可愛,哪裡有半點可怕?

隆慶皇子想着未婚妻送給自己的那匹白馬,忽然間微微笑了起來,心想稍後殺了這個荒人小姑娘,可不能傷了這頭罕見的小雪狼,送給她她想必會喜歡。

唐小棠並沒有因為小雪狼的警惕而不安,烏溜溜的黑眼珠里滿是笑意,望着隆慶皇子問道:“你是不是想殺我?”

莽莽雪山,人煙全無之地,一個十五六歲可愛的小姑娘,面對着一個起了殺心的陌生男子,笑嘻嘻地問你是不是想殺我,完全沒有害怕的情緒,那麼只有兩種情況,或者她是個傻丫頭,或者她才是那個真正可怕的人。

隆慶皇子唇角微翹,自嘲一笑,心想那些乏味甚至腐濁的話本小說中曾經說過這種情況,他相信這個荒人小姑娘或許真有些古怪,然而這個世界上還沒有存在過如此小年紀卻能威脅到自己的少女。

正這般想着,他的眼前浮現出一抹極艷的紅,如錦鯉在湖中擺尾,那抹紅出現在數年之前,代表着一段令他感到極不愉快的往事,因為這段回憶,他此時的情緒變得有些煩躁,臉色漸漸陰沉,絕美的容顏漸要變成指間拈着的冰桃花。

他看着唐小棠面無表情說道:“魔宗餘孽殺的多了,但南遷荒人中的魔宗餘孽卻還沒有殺過,小姑娘你應該感到榮幸。”

唐小棠格格笑了起來,把小手伸到背後,看着遠處樹下的隆慶皇子開心說道:“像狼啊羊啊這種畜牲我殺的多了,但神殿的人卻沒有殺過,你才應該感到榮幸。”

輕聲笑語代表着輕蔑,輕蔑代表着挑釁,而在隆慶皇子看來,對自己的挑釁便是對神殿的挑釁,對昊天的不恭,所以他愈發憤怒,而表情愈發平靜。

無論怎麼看,這絕對會是一場一邊倒的戰鬥,更像是大人欺負小女孩,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搶先出手卻是那名裹着破爛獸皮的小女孩。

唐小棠出的不是手。

是腳。

她一腳踩在雪地上,雪上出現一個深深的腳印,深到似乎要鍥進土地里,而那隻看上去普通無奇黑髒的靴子,只是微微變形,沒有破裂。

然後唐小棠開始向著那株枝頭墜滿冰桃花的冬樹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