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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涓成水,然後匯流成河,艱辛千萬里峽谷丘陵平原灘涂,最終浪奔浪流摧沙狂肆噴湧出海,好不快意,恰如寧缺此時的心情。

他本是長安城裡一頑童,卻陡遭變故,見慣世間最醜陋,經歷過世間最險惡,正年少時節卻要帶着桑桑四處流浪,最終被生活煎熬成了邊城裡的砍柴少年郎。

待知曉世間有大道,卻不知大道何處在哪個方向,開平趕集淘了本太上感應錄,枯看數年無所得,偶遇賢者才知自己諸竅不通,所謂修行只是痴心以及妄想。好在最終他還是通了竅悟了道,入了書院盡褪牢騷。

今日他終於逾過修行道上那個重要關口,晉入洞玄境界,只覺身心無比舒暢,站在湖畔雙手扶腰,身體後仰抬頭望着藍天上飄浮着的雲朵,只想長嘯或傻笑數聲,才能把胸腹間那股快然之意全部抒發出來。

莫山山看着湖畔的他,發現他的身影竟和湖光山色如此的和諧,感受着風中傳來的氣息,明白他做到了什麼,面上露出真摯的笑容。

寧缺看着天上的雲,看着湖面上的雲,還有那些雲中真實或虛妄的雪峰,感動地體悟着洞玄境帶給自己的細微感受,此時的他,對於晉入洞玄境的真切意義並沒有太直觀的認知,但他至少很明顯地感受到自己對符道的理解加深了不少。

晴天冬湖青翠山谷,天地間的一切痕迹原來都是符的線條。

因為這種嶄新的認知,讓他產生了極強烈的渴望,想在湖畔置案鋪紙磨墨運筆,將眼中識海中看到的天地痕迹全部寫下來。

但他沒有這樣做,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處理。

…………大明湖南岸,靠近青翠山谷陡崖處有一道緩坡,隨着陣法消散,春意復生,那道緩坡早已被綠油油的一片野草佔據,變成了草甸,只是草甸最外圍臨崖處被谷外寒意所侵,才顯得有些衰敗枯凋。

寧缺和莫山山站在霜草之間,舉目向遠處那道雪崖方向望去,今日天空湛藍纖凈無塵,視野極好,然而空中總有無數肉眼看不到的微小顆粒,隔着十幾里的距離,根本沒有辦法看清楚那道雪崖上的畫面,甚至連雪崖都看不到。

眼看不到雪崖不等於真的完全看不到,寧缺剛入洞玄,正是精神氣息處於巔峰的時刻,平常便極為敏銳的感知更是敏銳到了極點,識海里竟是清清楚楚出現了一團極亮的光團,光團作金黃色異常明亮,邊緣四散如同一朵美麗的花。

他被識海里出現的畫面震驚,下意識里問道:“洞玄境……有這麼強大?居然能感知到這麼遠距離的畫面?”

莫山山望着十幾里外的雪崖方向,若有所思說道:“不是洞玄境能感知如此遠的天地氣息,而是因為隆慶皇子此時已經到了破境的關鍵時刻,他要破的乃是知命境,動靜自然不小,此時他正要跨過那一步,數十年修行所得的道意及念力盡數渲泄至體外,對天地元氣的干擾太強,所以你我才能看到。”

寧缺沉默片刻後笑了笑,說道:“差一步也是差,終究還是我贏了。”

莫山山看着他問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寧缺理所當然說道:“當然是告訴隆慶,我已經破境成功,既然輸了賭約,稍後他便要自廢雪山氣海,那何必再這麼辛苦的破境?現在認輸動手或許能少些痛苦,若他真的晉入知命境界再自廢,我覺着這未免也太殘忍了些。”

莫山山情緒複雜地看了他一眼,心想隆慶此時距離修行者夢寐以求的知命境界只差一步,馬上便會成為大修行者,值此時刻難道他還真的會履行賭約,捨棄自己一身修為和神殿身份?寧缺你平日里的表現不像這般天真無邪的呀?

“現在的問題是怎麼告訴他他已經輸了。”寧缺說道。

莫山山輕輕搖頭,說道:“破境之時道心通明,你我能感覺到他,他的感知也是極端的敏銳,你先前破境的瞬間,他應該就已經知道了。”

寧缺看着那道看不見的雪崖,沉默片刻後問道:“那他還在等什麼?”

…………隆慶皇子在等花開。

他身旁那根柴木上的那抹綠意早已勃發,十幾片青綠肥嫩的葉兒上方有一朵粉粉的桃花,桃花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瓣瓣綻放,一瓣兩瓣緩緩伸展,嬌嫩的花瓣在風中微微顫抖,上面竟隱隱可以看到露珠幾滴。

桃花已經開了四瓣,第五瓣正在緩慢而堅定地向空中展開。

若最後的花瓣也完全展開,那便是盛開,那便是怒放。

那便是知命。

青翠山谷深處傳來的氣息波動,清晰地傳到了雪崖之上,映進他此生最敏銳的識海之中,他知道寧缺已經破境,然而那又如何?

隆慶皇子閉着眼睛,平靜而喜樂地坐在雪崖之上,坐在樊籬之外,坐在青葉與粉桃之前,等待着自己破境的那一刻。

也許就是下一刻。

在知命境的大修行者眼中,修行道上曾經的同路人都會變成螻蟻一般的存在,任何能夠影響到道心的障礙,都將不復存在,因為一旦知命便有世內與世外之別,一旦知命便非世內人,自然不用再在意世間的規矩道理。

道痴葉紅魚坐在雪崖另一處,她沒有看隆慶,因為她知道他今日必將知命,反而覺得有些無聊無趣,忍不住蹙了蹙眉,有些不耐。

說來奇怪,作為西陵神殿年輕一代的佼佼者,她和隆慶皇子共掌裁決司,雖未明斗卻有暗爭,這些年來她一直壓着對方一頭,此時隆慶眼看着便要入知命,不知為何她竟是表現的毫不在意,似乎不覺得這是一種威脅。

她也沒有凝視青翠山谷,因為她已經感應到先前那刻的天地之息變化,知道那個叫寧缺的書院弟子已經洞玄,雖有些出乎意料,卻也不在意,心裡想着若要維護神殿的尊嚴,大不了稍後把寧缺和書痴盡數殺了,世間又有誰知道這場賭約?

…………寧缺看着遠方,眉頭一挑問道:“他這是要耍賴?”

莫山山輕聲說道:“這種時候他不可能認輸。”

“輸便是輸,不認也得認。”

寧缺說道:“那天我就對你說過,若我先進洞玄,就由不得他不履約。”

莫山山轉身看向他,眼眸里流露出惘然情緒,不明白相隔十餘里地,而且對方將入知命,寧缺如何能夠逼迫對方履行那個破境之約。

“賭坊規矩就一句話,輸了要認帳。”

寧缺把行李放到地上,取出一個沉重的桐木匣子,說道:“如果有敢耍賴的人,或者出老千被人抓住的人,都要被砍掉自己身上最有用的那個部分。”

桐木匣子里擱着形狀奇特的金屬物體,這些金屬物件表面黝黑,由無數根極細的金屬絲編織絞弄而成,看上去蘊藏着極堅韌的力量。

莫山山眉頭皺了起來,一路同行入荒原,她清楚寧缺很重視自己這些沉重的行李,今天才知道原來行李里是這些古怪的東西,卻不知究竟有何用處。

寧缺取出匣中的金屬物體,手指從上面微顯粗糙的表面緩緩摩過,緊接着他加快了動作,隨着金屬構件的扣合聲,一把渾體黝黑的金屬弓迅速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