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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書院登山一役之後,寧缺和隆慶皇子這兩個名字,便經常被修行世界裡的人們拿來相提並論,雖然當時絕大多數人都認為寧缺的資格還顯得稍微欠缺了些,但事實上很多人已經在心裡把他們兩個人當作了傳說中的一生之敵。

在寧缺看來,一生之敵是一種過於熱血甚至顯得有些狗血的說法。比如蓮生大師和小師叔在很多人看來是一生之敵,蓮生大師只怕內心深處也有如此想法,才會生出諸多羨慕嫉妒恨,然而小師叔想必沒有這種興趣,終究不過是實力境界的問題,只要一方夠強,那麼他便有資格無視對方的苦難和奮鬥。

站在最高峰頂那株青松之下,何必回頭去看漫漫修行路上曾經的同伴、曾經的敵人用了你無數倍的心血才走到山腰間的風景?

此時車廂里的寧缺並不知道隆慶皇子遭遇到了些什麼,在射出那枝元十三箭後,他就知道隆慶皇子廢了,就算沒有死也必然廢了,因為一個自幼在皇宮裡長大,又在昊天道門呵護下長大的西陵美神子,斷然不可能像他自己一樣可以無視任何苦難,笑呵呵又冷冰冰地面對一切障礙,然而逾越之。

正是因為清楚這一點,所以他登上書院後山巔峰之後,便再也沒有把隆慶皇子當作自己人生的目標,或者說假想敵,無論隆慶皇子日後會有任何奇遇,有任何造化,他堅信自己只要擊敗過對方一次,那便能擊敗對方無數次。

寧缺再次掀起窗帘,望向陌生的土陽城,秋時帶着書院諸生來前線實修時,曾經路經土陽城,只是那時夏侯借故沒有接見書院諸生,隊伍匆匆而過,他竟是沒有仔細看過土陽城的風景,須知此間的景色對他有別樣的意義。

意義在於土陽城是小黑子曾經生活和戰鬥過的地方,而小黑子是他凄苦難言前半生第一個真正信任的朋友,他看着路旁那個半掩着門的糧草行,看着城牆高處模樣有些怪異的箭樓,想起當年在渭城時收到的那些來自遠方的信,想起信紙上小黑子提過這些地方,也提過他在這些地方做過些什麼。

小黑子已經死了,死在那場微涼的春雨中,就死在老筆齋對門的那堵灰牆下,寧缺看着車窗外的景緻,想念着再也看不到的人,情緒有些異常。

車廂里大師兄和莫山山靜靜看着他,都看出他此時的心情有些異樣,卻不知道他心情有異的真實原因,還以為是因為馬上便要入大將軍府面見夏侯,寧缺想着草原上的馬賊這事以及天書之事有些緊張。

“軍部可以確認林零身份。”大師兄拍了拍他的肩膀,溫和說道:“不管夏侯認不認帳,單是下屬在草原上組織馬賊劫掠聯軍糧草這條罪名,便也夠了。”

寧缺笑了笑,其實他並不是很理解大師兄為什麼要帶着自己來到土陽城,也不是很清楚當日那句關於交待的話究竟該如何理解,草原里的馬賊群,他已經拿到了足夠多的證據,但單憑這一點並不能讓夏侯傷筋動骨,至於呼蘭海畔搶奪天書時擊出的那一拳及隨後趕到的大唐邊騎,也不足以把夏侯掀翻在地。

將軍府正門厚重寬大,長街洒掃乾淨,一應偏將校尉之屬恭恭敬敬陪侍在側,與環境相較,那輛馬車顯得愈發簡陋不堪。

馬車並沒有在府門前停留,而是直接駛進了將軍府,那些奉命在府外陪侍的邊軍將領愈發覺得震驚,心想車中究竟是誰,竟能有如此大的面子?須知夏侯大將軍乃帝國軍方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即便是宮中來人也沒資格直驅入內。

沒有在將軍府前下車,還真是因為車廂中人的身份不一樣,像大師兄這樣的人物極少在俗世里出現,偶爾露面不過是驚鴻一瞥,真讓人知道他來到土陽城,無論對朝廷還是夏侯來說,都不是什麼好事。

馬車駛入將軍府深處,在一片冬園畔停下,一名叫做谷溪的文士恭恭敬敬將三人迎入園內,寧缺看着這個人的後背,忽然搖了搖頭。

夏侯大將軍在園口石門下相迎,神情平靜不知心境如何。

距離呼蘭海畔之事已經過去了些時日,再次相見,雙方很有默契未提那日爭奪天書之事,只是寒喧而入,仿若只是初見。

冬園裡擺了一場家常宴,沒有傳聞中猴頭這類的殘暴豪奢菜色,更沒有傳聞中夏侯大將軍好試賓客膽量的活殺烹姬,烏黑木案桌上擺着的只有淡雅小菜和三色米粥,案畔諸人沉默進食,沒有人開口說話。

寧缺喝了碗米粥,挾了筷精緻鹹菜,又喝了碗米粥,又挾了筷威菜放進碗里,用筷尖沉默挑弄片刻,然後他忽然抬起頭來,望向桌首的夏侯。

無聲處一句話便是驚雷。

俱沉默時一眼便是閃電。

做為客人,這般直視主人非常無禮,做為書院小師弟,當師兄在場時自己先做動作有些無理,然後寧缺就這樣做了,因為他實在是很想真真切切看一看這個人。

大師兄微異看了他一眼,然後笑了笑繼續低頭吃粥,似乎覺得這粥比夏侯、比小師弟、比席間隱隱振蕩的風雲氣息要有意思的多。

莫山山抬頭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解有些擔憂,看見寧缺神色如常便不再理會,目光便不知飄到了何處,總不過是冬園裡的冰池霜樹。

夏侯依然半低着頭,端着粥碗緩慢而認真地進食,彷彿感覺不到寧缺的目光正像兩把刀一樣深深砍在自己的臉上,神情淡然自若。

寧缺靜靜看着夏侯。

此時的夏侯與呼蘭海畔那個中年男人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面色依然冷如寒鐵,雙眉依然濃若墨蠶,雙唇依然艷若稠血,然而一身霸道至極的威勢,卻盡數鎖在身上那件尋常外衣之內,沒有一絲向天地間泄出。

那件看似尋常的素色外衣不是盔甲,不是軍服,卻是大唐天子當年論戰功時親自披到他身上的御衣。穿着這件御賜素衣的夏侯,便不再僅僅是一位武道巔峰至強者,更是俗世里的大人物,帝國軍方權柄最重之人。

寧缺默然想到,即便是書院,想要這樣一個大人物做出交待也很難吧?

夏侯緩慢而認真地吃着碗里的粥,比大師兄還要慢條斯理,直到很久之後,他才結束進食,緩緩抬起頭來,回望着寧缺的目光問道:“小先生為何一直看着我?”

寧缺展顏一笑,說道:“因為大將軍威武。”

這話自然是沒有人信的,不過也沒有人無趣到揭穿這種借口,除非是二師兄忽然來到土陽城,或許才會有興趣批判一下雙方的虛偽以及無禮。

撤下飲食,端上名貴的燕西黑毫茶,夏侯望向大師兄說道:“犬子都是些上不得檯面的廢物,就不喚出來讓大先生看了。”

大師兄微微一笑,緩緩啜了口茶,在不需要說話的時候,他向來是不願意說話的,因為他知道自己說話慢,別人大概不怎麼喜歡聽。

夏侯端着茶盞看了莫山山一眼,說道:“你就是書痴?”

大師兄放下茶盞,微笑說道:“山山現如今是我認的妹妹。”

夏侯微微眯眼,似乎有些詫異,不解這名大河國的少女符師因何得了如此大的機緣,沉默片刻說道:“恭喜。”

莫山山知道接下來冬園的談話屬於大唐帝國內部的事務,站起身來微福一禮,又看了寧缺一眼,便自行離開去給大黑馬喂吃食。

冬園內一片安靜,只有寒冷的風吹拂着枝上的霜,發出簌簌的聲音,像是箭羽擦過弓弦,像是戰場上的泥土崩濺到堅硬的盔甲上。

夏侯看着茶盞里黑稠若血的茶湯,沉默了很長時間,手腕一振,送入唇中一飲而盡,長衫隨風而動,說不出的豪邁隨意,便若飲了一杯雙蒸烈酒般。

茶湯入喉如血,大將軍的聲音愈發冷冽肅殺,金石之意大作。

“當年軻先生單劍殺入山門,我明宗子弟或死或遁,各自巔沛流離,苦不堪言,然我明宗本以強權立規矩,所以明宗中人畏軻先生如虎,卻不曾厭恨之。其時我年歲尚淺,甫離家師管制,反而覺得便如魚躍大海,花開彼岸,好生快意,尤其與家妹南下中原,在大唐入伍從軍識得諸多好友,更是有此快感。”

寧缺此時沒有看他,只是看着面前那盞茶,茶盞里的黑色茶湯讓他想起了很多陳年舊事,想起了那座石獅,想起了那些血,他在將軍府里想着將軍府,然後被這道金石之聲驚醒,微微蹙眉,沒有想到夏侯一開場便自承魔宗身份。

“世人稱我明宗為魔,我便是所謂魔宗餘孽,大先生乃夫子親傳弟子,自不會在意,然而世人並不如此。家妹入長安之後,我替帝國鎮守邊疆,積功而至大將軍,不料某日慕容一舞驚天下,她聖女身份曝光,西陵神殿藉此事大作文章,一面由掌教大人傳書於朝廷,一面盡起三大神座赴岷山向我施壓。”

夏侯漠然看着茶盞里的黑色茶湯,沉默片刻後說道:“那時我一直期待着朝廷能夠對我有所回護,或者夫子能夠說句話,然而朝廷沒有反應,夫子也沒有說話,為了不讓西陵神殿因為我的魔宗身份而連累到長安城裡那女子,我只好殺了慕容,叛了明宗,做了神殿客卿,變成了昊天的一條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