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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末清晨的長安城,除了那些熱鬧的所在,還有很多幽寂無人的地方,比如那些橫穿在坊市間的小巷異常清靜。

寧缺和陳皮皮走在窄巷裡,很長時間都沒有人說話。陳皮皮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複雜,那種複雜很難用言語來形容。

“想問什麼,你就問吧。”

寧缺揉了揉微白的臉頰,把身體里的疲憊驅散些許。

陳皮皮搖了搖頭。

寧缺忽然問道:“你就不想知道那個幕字究竟是什麼意思?”

陳皮皮聳聳肩,無所謂說道:“幕後黑手?反正我又不關心這些。”

寧缺忽然停下腳步,抬頭看了一眼被冬樹樹枝切割成碎片的灰暗天空,陳皮皮神情微異,隨他抬頭向天空望去,卻沒有看到任何奇怪的東西。

寧缺沉默望天很長時間後,忽然笑了起來,看着陳皮皮說道:“我入魔了。”

陳皮皮沒有去看他的眼睛,依舊看着天,譏諷說道:“這笑話不好笑。”

寧缺看着他圓嘟嘟的臉,很認真地說道:“你知道這不是笑話。”

陳皮皮說道:“但我還覺得這是一個笑話。”

寧缺沒有絲毫退縮的意思,盯着他問道:“如果這不是笑話,你準備拿我怎麼辦?”

時至今日,知道寧缺在荒原魔宗山門修行浩然氣墮入魔道的人,只有桑桑,書院大師兄或許已經隱隱知曉,但卻始終未曾挑明。

以往寧缺曾經和陳皮皮討論過一次魔道的事情,在那次討論中,陳皮皮毫不掩飾地表明了對魔宗的厭惡甚至是唾棄。

但寧缺在這片冬日天空下,還是向他坦白了這件事情,因為陳皮皮在沒有成為他的十二師兄之前就對他很好,是他在長安城裡隊除了桑桑之外最親密的同伴,在對方已經隱約猜到真相之後,他實在是無法再繼續隱瞞這件事情,並且他很確實很想知道陳皮皮會怎麼對侍自己。

對於這件事情,陳皮皮的應對方法很簡單,沉默片刻確實無法繼續裝傻之後,他開始充愣:“我沒有聽到你在說什麼。”

寧缺湊到他耳邊大聲喊道:“我入魔啦!”

陳皮皮唬了一跳,趕緊拿手去捂他的嘴,前後左右緊張地查看了一番,斥道:“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你喊這麼大聲想讓整座長安城都聽見?”

寧缺說道:“我主要要想確認你能聽清楚。”

陳皮皮掏了掏耳朵,煩悶說道:“剛才那名武僧剖腹噴出的血進了我的耳朵,我現在耳朵有些不舒服,所以今天沒辦法聽清楚。”

寧缺走到他身前,開始連比帶畫講述小師弟入魔的故事。

陳皮皮哪裡肯看他的唇形和手式,緊閉雙眼,眉頭皺的極為愁苦。

寧缺伸手去掀他的眼睛皮子。

陳皮皮終於被他逼瘋了,暴跳如雷吼道:“讓我知道這件事情幹嘛!你不說我就當什麼都不知道不是很好?難道說非得讓我一掌拍死你?”

寧缺腆着臉說道:“師兄哪裡捨得。”

二人大眼瞪小眼,然後忍不住笑了起來。

彼此心裡都明白,這件事情算是真的過去了。

走出側巷,街畔有一間茶樓,寧缺飢渴奔走一夜,早已疲憊不堪,與那位中年僧人瞬息一戰更是受了極重的傷,精神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看見茶樓外的大茶壺,嗅着裡面傳來的點心味道,便再也無法走動道。

坐在茶樓二層欄邊的桌畔,寧缺風捲殘雲驚濤拍岸收拾掉桌上所有的食物茶水,便開始隔着窗看着清晨的長安城發獃,就像這一日一夜裡他經常做的那樣。

陳皮皮學着大師兄的模樣,慢條斯理挑着辣汁腌漬的螺絲肉,看着寧缺的神情不禁有些擔心,暗想小師弟的識海莫不是在先前與中年僧人的戰鬥中受了重創,被蓮花凈土裡的佛意度化成了傻子?

“師兄,能不能幫我做件事情。”

寧缺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看着陳皮皮很認真地拜託道。

陳皮皮怔了怔,問道:“什麼事情?”

“這件事情是這樣的……”

“什麼藝術?”

“就是那個意思。”

“幾分和幾分?”

“三分和七分。”

…………書院二位師兄弟正在專心致志討論的時候,茶樓樓梯間傳來腳步聲,二人很有默契地住了嘴,沉默望向樓梯口處。

何明池腋下夾着黃油紙傘走了上來,微微佝僂着身子,看上去就像鄉村私塾里夾着戒尺和書卷的教習老師。

兩名來自月輪國的僧人離奇死在清晨的街道上,這件事情自然會驚動大唐官方,長安府對這件事情毫無頭緒,也不知道是誰動的手,但天樞處沒有花多長時間便確定了當時的情形,並且找到了人。

寧缺請何明池坐下,給他倒了一杯茶,說道:“我記得唐律里關於挑戰這類事情,從來都是儘可能尊重雙方意見。”

何明池有些拘謹地與陳皮皮見禮,猶豫片刻後說道:“但唐律一直都不允許生死決鬥,而且決鬥需要在官府備案。”

寧缺說道:“這種事情哪裡說的準的,至於備案,我這時候向你備案行不行?”

何明池苦笑說道:“我回去就讓處里把今晨決鬥的備案做好。”

寧缺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笑着說道:“那你還來找我們作甚?”

何明池放下茶杯,嘆息說道:“問題是你下手太狠了。”

寧缺平靜說道:“如果不狠現在死的就是我。”

何明池握着茶杯沉默片刻後說道:“但那中年僧人不是普通人。”

寧缺和陳皮皮沉默不語,他們已經猜到那名中年僧人的來歷不凡,極有可能出身懸空寺,但知道與確認是兩回事。

“道石確實沒有名氣,就算是天樞處也沒有關於他多少記載,前些天他入長安之後,如果不是我偶爾好奇查了一些老卷宗,又問些月輪國方面傳來的消息,大概也只會認為他是名白塔寺的無名僧人。”

何明池看着寧缺說道:“很多年前,白塔寺長老在寺外揀了一個棄嬰,天樞處當時就覺得這件事情有些詭異,因為白塔寺距離皇宮太近,禁衛森嚴,很難有人把一名棄嬰放到那個地方,那名棄嬰就是道石。”

“傳聞道石僧人與月輪皇宮裡的某些貴人有關,而我們查明這幾年,他一直在懸空寺讀經修佛,這也間接證明了他的身世傳言——所有人都知道,那位姑姑雖說令人厭憎,但在佛宗的地位極高,與懸空寺也一直有暗中的聯繫。”

“而且道石僧人與曲妮瑪娣姑姑的心性並不相似,雖然才自懸空寺歸來時間不長,卻已經在月輪國佛門裡獲得了極大的尊重,今晨十三先生不止殺了他,還把他的頭顱斬落,只怕會同時激怒月輪國和佛宗。”

寧缺說道:“我這兩天面臨著一個很麻煩的事情,那件事情牽涉到我的世界毀滅或者重生,在這種時候,別說那名中年僧人有可能是曲妮瑪娣的私生子,就算曲妮瑪娣這老太婆自己來了,我也會去你媽的。”

何明池嘆息一聲,說道:“但他的師兄是七念。”

佛宗天下行走,懸空寺講經首座大弟子七念。

陳皮皮沉默,因為他小時候就聽過很多次這個名字,而且這個名字是從驕傲的西陵師兄口中說出來的,所以他知道七念很強。

寧缺也沉默,他沉默的原因比較簡單,因為陳皮皮沉默,他想起了七念是什麼人,也比較具體地理解了自己殺死道石,最終觸怒的是怎樣等級的對手。

“我今天心情不好。”

寧缺最後總結道:“他撞我刀口上,那就算他運氣不好。”

…………長安街頭。

一雙手捧起地面上的那顆頭顱。

這雙手膚色黝黑,曾經捧過食缽,曾經匍匐於佛前,曾經撫樹沉默,更多的時候握着一根鐵杖,隨着飄動的僧衣行走世間。

這手屬於白塔寺一名普通苦行僧。

苦行僧雙手顫抖捧着那顆頭顱,跪在包子鋪前那具無頭僧屍前,用了很長時間,才把頭顱和身體拼湊安好。

那名乾瘦武僧的屍體也已經找到,被平放在中年僧人盤膝遺體的身旁,腸子已經被塞回腹中,被符箭射穿的胸口,顯得異常恐怖。

苦行僧手持鐵杖,跪在兩具僧人的遺體前,緩緩低頭。

街道上,十餘名來自月輪國的苦行僧,也隨之跪下,低頭合什。

初冬有風自街那頭無由而起,吹得僧衣飄飄,十餘名苦行僧黝黑的臉龐上露出戚容,然後悲憤神色漸現。

誦經聲隨風而起,飄蕩於晨街之中。

很多長安城百姓在長街兩頭旁觀,隨着經聲若有所感,紛紛低頭。

雪花紛紛揚揚落了下來,覆在鋪門外那兩具僧人身上,似乎想要掩蓋住他們頸間和身上的血漬,這是今年冬天長安城最後一場雪。

…………數十年間,月輪國白塔寺長老於晨時推門而出,見寺外路石上有一嬰兒,長老俯身觀注良久,微笑問那嬰兒你從哪裡來,嬰兒眸若點漆,安寧柔和,嫩唇微啟輕聲應道我從來處來,長老震驚,輕揮僧袖抱嬰入寺。

長老為男嬰賜名道石,以為其有宿慧,日後定為佛宗大德,不料隨着年歲漸長,男嬰歸於平庸,漸籍然無名,卻時常得宮中貴人照拂。

道石僧精勤苦修,十二歲便離寺雲遊,十六歲時歸都城,於城中貧民窟遠眺前方皇城有所感,漸入蓮花凈土,然而依然無名。

其後某年,道石僧經貴人指點,毅然遠赴荒原入懸空寺,於講經首座下讀經修佛,然而其人在世間依然籍籍無名。

又一年,道石僧聞知某事,禪心微動,自懸空寺歸月輪國,於煙雨之中遊歷四百八十寺,聲名始聞於佛宗。

自世外懸空寺歸於塵世之佛宗大德,數十年前有蓮生大師,十餘年前有大唐御弟黃楊大師,今日月輪國終於有了一位道石大師。

某日,大師因荒原某事、紅塵某念、佛門某言遠赴長安城。

於長街畔遇書院十三先生寧缺,圓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