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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湖畔,寧缺回頭望去,只見青樹參天,粉牆黑檐隱現其間,清幽之中見清貴,想着這便是自己的家,不禁如桑桑般生出些許感慨,極大滿足,說道:“以後我們還要住更大的房子。”

桑桑有些吃驚,仰着頭說道:“比這裡更大的房子,那只能是公主府和皇宮了。”

寧缺伸手把她攬進懷裡,寵溺揉着她的頭,說道:“公主府和皇宮我們也常去,將來真想去那兒住,我去問陛下。”

桑桑靠着他的胸膛,開心地笑了起來。

從古樹青葉間漏下的天光忽然變得清淡了很多,寧缺抬頭望天,只見樹梢上方的天空里不知何時飄來幾大團雲,遮住了熾烈的陽光。

他把桑桑從懷裡推開,說道:“去划船去。”

前後截然不同的待遇,並沒有讓小侍女有太多不適應,她喔了一聲,便向湖岸那個新修的簡易泊船棧走去。

約數丈長的木棧伸向雁鳴湖中,棧頭前泊着兩艘小船,船尾有槳,船上有蓬,成色極新,正是寧缺新買的。

木槳劃破湖面倒映的白雲青天,湖波漸起,向著遠處盪去,亂了清水間的水草,驚了水草里的魚兒。

小船離開棧橋,向湖心駛去。

雁鳴湖中間是一片蓮田。

寧缺半躺在船頭,身上的單衣領已經解開。他躺在船蓬陰影間,嗅着風中傳來的隱隱蓮香,愜意地閉上眼睛。

桑桑站在船尾,緩緩搖槳。

“你也閉上眼睛,感受一下。”

寧缺說道。

桑桑依言放下手中的船槳,走進船蓬里,靠在他身旁,閉上了眼睛,微疏的睫毛輕輕眨動,微黃的髮絲在湖風裡輕顫。

“感受到了什麼?”

“湖風吹着很涼快。”

“我問的是天地氣息。”

“好像……要比岸上要濃一些。”

桑桑睜開眼睛,看着不遠處的蓮田,細細的眉尖皺起。

寧缺從懷中取出圖紙,指着圖上那片約指甲蓋大的雁鳴湖說道:“這湖是長安城這座城的左支氣眼,朝廷去年疏浚這湖,名義是工部應長安府的要求,實際上天樞處對驚神陣的日常維護。”

桑桑不解問道:“那我們買了湖畔的宅子,朝廷同意?”

“長安城這座陣現在都是我在管,更何況是這片湖。”

寧缺接著說道:“之所以砸鍋賣鐵吐血賣帖也要把湖畔的宅子買下來的,首先為的便是這片湖,長安城這座大陣未曾發動過,但一直在緩慢的運轉,雁鳴湖作為左支氣眼,自然要凝聚一些天地元氣,雖說因為天地的自我均勻力量太強大,這裡的濃度不可能太過特別,但對修行是有好處的。”

桑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最關鍵的問題是,如果我真的能控制長安城這座大陣,就能把七師姐替我們設計的陣法與驚神陣聯繫起來。”

寧缺說道:“到那時候,不需要啟動驚神陣驚動天下,我也有足夠的能力從長安城裡借勢,把某人種了荷花。”

桑桑思考片刻後說道:“聽着好像很難。”

寧缺想着這些天在宮中的學習,微澀說道:“比很難更難。”

桑桑說道:“少爺,我相信你肯定能行。”

“希望如此,只是時間確實不多了。”

寧缺看着不遠處的蓮田,想着到了秋日這些青翠欲滴的蓮葉便會盡數化成枯槁的黃葉,而那人也將回到長安,不由沉默。

“去那邊蓮田。”

他說道。

桑桑從他身旁站起身來,走到船尾,再次搖動槳兒。

“讓我們盪起雙槳……”

湖面那艘船上響起寧缺的歌聲。

…………雁鳴湖屬於官府公有山林之地,不允許出售,不可能變成寧缺的私產,不過他買光了湖畔的宅院,朝廷看在他的身份上,自然也不會與他較真,湖南岸的雁鳴山並不出名,遊客極少,所以雁鳴湖事實上已經等於他家宅的私湖,風景怡人的湖面上,只有一艘布蓬船在蕩蕩悠悠。

把如此好風景都封起來,變成只能自己賞看的私家園林,斷了長安城百姓親近的機會,當然會顯得有些不厚道,甚至在道德上有些問題,不過寧缺主僕二人本來就是暴發戶,從來都不是厚道人,也不怎麼在意道德問題。

湖水中央那十餘畝蓮田,都是寧缺花錢僱人種的荷花,過了這些日子,被湖泥滋養着,蓮葉早已茂密,花亦盛開。

桑桑搖動船槳,小船緩緩駛入蓮田,放眼望去,除了青色的荷葉與粉色的荷花,便再看不到任何別的事物,彷彿進入了一片幽靜的迷宮,進入了與酷暑天地截然不同的曼妙世界。

青色的圓圓蓮葉,就像蒲扇船卧於水面,伸於半空,不時觸到船壁,發出簌簌的聲,荷花便在船畔盛放,那些粉的白的柔的嫩的光滑如玉的花瓣,與二人近在咫尺,甚至能清楚地聞到淡淡幽香。

寧缺倚在船首,看着擦着身子掠過的如蒲扇船的蓮葉,手裡拿着只蒲扇輕搖,眼睛微眯,一面賞着蓮田美景,一面冥想修行,運用崖洞閉關時學得的養氣功法,不停呼吸吐納着湖間的天地氣息,蓄養着體內的浩然氣。

浩然氣在他身軀內凝成的那滴液體,如今已經愈發圓潤飽滿,看上去就像是蓮葉上滾來滾去,隨時可能落入湖面的水珠。

小船深入蓮田,湖畔的宅院甚至是南岸的雁鳴山都被蓮葉遮住,桑桑擱下船槳,坐到寧缺身旁,伸手出船舷,在葉間摘了一顆蓮蓬。

小手微微用力,把結出時間不長的新鮮蓮撕開,從里挑出淡青的蓮子,她細心地剝開蓮子,挑出裡面細細的蓮芯,然後送到寧缺的唇邊。

寧缺也不睜眼,就着她的指尖便把蓮子吃了進去,嚼到滿口清香時,他忽然睜開眼睛,說道:“初蓮蓮芯不苦,何必麻煩要挑出來。”

桑桑已經處理了好幾顆蓮子,全部喂進他的嘴裡,也不聽他說的話,依舊細心地把蓮芯都挑出來。

“聽人說蓮芯可以入葯,可不能浪費了。”

她低着頭說道。

寧缺無言,說道:“怎麼說咱們現在也是有大宅院的人家,何至於還這般節儉,有那功夫,你還不如讓我去多寫幾幅書帖。”

桑桑想了想,心想確實是這個道理,看了看膝頭上的蓮芯,下定決心,把蓮芯扔進湖裡,就着湖水洗了洗手,便走回船尾。

“你這是要去哪裡?”

寧缺看着小船搖搖蕩蕩起來,不解問道。

桑桑說道:“回去讓你多寫幾幅書帖啊,買這宅子把所有錢都花光了,就算宮裡賞了不少東西,但昨夜算了下,還差齊四爺好幾千兩銀子。”

寧缺無奈說道:“不急在一時吧?”

桑桑笑了起來,說道:“逗你玩的,趕緊說,這時候去哪裡。”

寧缺說道:“隨意劃便是。”

小船在蓮田裡隨意遊走。

寧缺解開身旁的包裹,取出小鐵罐,仔細摸着上面深刻着的直線條紋,發現自己確實沒有六師兄那等本事。

他很隨意地把小鐵罐扔進湖裡。

這些天里,六師兄一共做了三十幾個小鐵罐,如今還在書院後山裡接着做,只要有時間,便能源源不斷地供應。

小鐵壺裡塞了足夠重量的碎鐵屑,試驗時威力又增加了些,而且扔進湖水裡,可以保證不浮起來。

相對比較麻煩的事情,是小鐵罐里的火符。

寧缺雖然念力比普通修行者要雄厚充沛太多,但連續三十幾張符意最飽滿的符紙,依然讓他覺得有些辛苦。

桑桑搖着槳。

他倚在船首,不時把小鐵罐扔進湖水,不理會驚着荷葉上的魚。

小船隨意遊走,他隨意扔着,此情此景看似愜意自然,實際上他把小鐵壺扔入湖中的位置都牢牢記在了腦中。

舟行蓮間,青葉田田。

湖水乍破,噗通噗通,清脆好聽。

就像不時有青蛙,從船上跳入湖中。

…………小船駛出蓮田時,小鐵壺也已經全部沉進了湖水中,此時天空已經被雨雲覆蓋,不知是暮時還是何時。

寧缺站在船首,看着越來越近的湖岸,岸畔那座有些險陡,卻並不高的雁鳴山,眯起眼睛,比昨日要清涼許多的湖風拂上臉頰,很是舒服。

船至南岸,二人登岸入林,一路拔草覓道而行,終於走上了雁鳴山的峰頂,峰並不高,卻可以俯瞰湖面。

寧缺望向湖北岸的院落,看着那些在花樹檐壁間若隱若現的線條,在心中默默與七師姐留下的陣法比較,確認沒有什麼偏差。

“如果昊天能賜給我足夠的時間,讓我把這片湖山與驚神陣相聯相通,那麼我相信我能夠在這裡殺死我想殺死的任何人。”

就在他說完這句話後,似乎昊天都無法再容忍他的自大和囂張,天穹里密布的雨雲深處驟然閃過一道亮光,然後傳來隆隆的雷聲。

暴雨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瞬間化作無數水簾,籠罩了整座長安城,雁鳴湖與雁鳴山在雨中沉默無言。

就在電閃雷鳴的那剎那,桑桑以最快的速度撐開了大黑傘。

寧缺抬頭看着黑傘,說道:“雷雨天打傘容易被劈死。”

桑桑說道:“小時候你就說過,但我們沒有被劈死。”

寧缺嘆息說道:“果然是個很神奇的世界,那就閉上眼睛感受一下吧。”

暴雨如注。

雷電交加。

桑桑站在崖畔,面對撼動不安的湖水,緊閉眼睛,緊握大黑傘的傘柄。

不知道過了多久。

寧缺神情凝重問道:“感覺怎麼樣?”

桑桑睜開眼睛,眼眸里的明亮要勝過雨雲里的閃電。

“我能感覺到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