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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院後山。

二師兄站在瀑布之前,聽着入耳如雷的水聲,看着四濺如星的水霧,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不知沉默了多久後,說道:“聽說他樓垮了。”

大師兄站在他身旁,嘆息說道:“他來長安,便是機緣,這等事情,莫要羨。”

二師兄微微挑眉,說道:“師兄,我何須羨他?”

…………長安城,雁鳴湖畔。

餐桌上擱着一個大土瓮,瓮里是乳白色的羊雜湯,青翠香菜被羊湯的熱度一薰,香味頓時在整個屋內瀰漫開來。

寧缺拿着筷子,用筷尖把碟中的腐乳掏碎,桑桑在旁邊剝蒜搗泥,大黑馬在園子里,隔着門檻看着屋內的動靜,眼睛瞪的極大,鼻孔張的極圓,不知道是好奇還是貪着鍋里的肉雜。

“聽說葉蘇寄居的小道觀今天下午垮了。”

寧缺稍一停頓後,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聽說……二師兄聽說這件事情後,在瀑布前面站了半晌,最後把自己的小院砸了。”

桑桑抬起頭來困惑地看着他,她去過書院後山那間小院,想着那方清幽的小院居然變成了廢墟,不免覺得有些可惜,問道:“為什麼?”

寧缺搖頭說道:“像二師兄和葉蘇這樣境界的傢伙,誰知道他們是怎麼想的?我經常以為,修行到他們的境界,基本上都會變成瘋子,小道觀垮了,葉蘇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麼,二師兄砸自己小院,大概也是想悟出些什麼?”

桑桑現在雖然已經正式開始修行,但依然完全無法理解,那些知命境的大修行者的思維方式,心想少爺說的對,真是一群瘋子。

當羊雜湯漸冷,肉食漸盡,碟中料醬漸殘之時,葉紅魚終於回到了雁鳴湖畔,桑桑去收拾衣物,屋內便只剩下了寧缺一人。

寧缺看着她走進門來,說道:“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對了,你雖然不交房租,是不是應該多做些家務活兒?”

葉紅魚看着桌上的殘羹剩菜,蹙眉說道:“你有丫環和管事。”

寧缺笑着說道:“那哪裡有讓道痴替自己洗碗端水來的快活?光明神座在我家鋪子里做過工,你可以學習一下西陵神殿的光榮傳統,將來這事兒要傳將出去,必然是我老寧家的一段佳話。”

葉紅魚的眉尖蹙的越發厲害,一言不發坐了下來。

寧缺看着她的神情,猜到她此時心情不佳,卻沒有任何收斂,繼續說道:“話說回來,我本以為你哥至少會請你吃頓飯。

葉紅魚靜靜看着他說道:“看來你打算在長安城裡把自己的小日子過出長久味道來,但你有沒有想過,這個世界不可能縱容你就這樣過下去。”

寧缺微微一笑,說道:“我是唐人,更是書院二層樓弟子,我想像不出來,有誰會愚蠢到來打擾我的小日子。”

“如果你是冥王之子呢?”

葉紅魚看着他,明亮如秋湖的眼睛裡滿是嘲諷和寒冷的神色。

寧缺微微一怔。

前些日子那場談話中,葉紅魚直接揭穿他入魔的事實,然後此時她又如此輕描淡寫地提到這樣一個可能的事實。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他說道。

葉紅魚說道:“如果真如傳聞那般,你是當年唐國宣威將軍之子,那麼你便是光明神座當年眼中看到的黑夜的影子,現如今大概已經很少有人還記得當年那件事情,但你以為我怎麼可能忘記?”

“你信嗎?”寧缺看着她的眼睛,認真問道。

葉紅魚沉思半晌後搖了搖頭。

寧缺神情微松,說道:“你為什麼不信?”

葉紅魚說道:“真覺。”

寧缺翹起右手大拇指,誠懇讚美道:“直覺最高,來來來,請吃羊雜,我在廚房裡還藏着一些,就為了孝敬你。”

葉紅魚沒有笑,看着他說道:“我不信不代表神殿不相信……我哥他出現在長安城,為的是關注夏侯歸老一事,但我相信他其實也是來看你的。”

寧缺搖頭說道:“我打聽到了一些事情,桑桑從衛光明那裡也知道了一些當年的秘辛,既然當初西陵神殿強行停止了這件事情,並且把衛光明囚禁了十幾年,這代表道門也不相信冥王之子的故事。”

“即便神殿不信,也不代表佛宗不信。”

葉紅魚說道。

寧缺想起春日清晨在長安街頭遇見的那兩名苦行僧,那位來自不可知之地懸空寺的道石大師,想起在精神世界千里孤墳前與那尊石佛的對話,尤其是對話里很隱晦的那些部分,不由微微蹙眉,沉默不語。

“別說這些無趣的事情,還是先吃羊雜吧。”

他看着葉紅魚笑了笑,說道:“羊雜必須要趁熱吃才香。”

葉紅魚皺眉說道:“現在不是冬至,吃什麼羊雜湯?”

“誰說羊雜一定要冬至吃?誰說沒有槍頭就捅不死人?”

寧缺的這句話顯得有些莫名其妙,至少對葉紅魚來說是這樣,裡面隱藏着一些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意味。

片刻沉默後,他說道:“而且冬至那天我不見得有時間。”

葉紅魚雖說是被迫離開桃山,但身為裁決司的大司座,在長安城裡依然有自己的情報來源,所以當她聽到寧缺的這句話後,眉頭忍不住再次深深蹙起,眼眸里漸漸被疑惑和驚訝的神色所佔據。

冬至那日,便是夏侯的榮歸日。

…………時日漸逝,秋氣漸退。

長安城裡垮了一座小道觀,熱心的街坊們幫助觀里的人們重修屋宅,然後他們知道小道觀里多了位喜歡穿素色布衫的熱心人,無論街坊遇着什麼事情,都會得到那人的幫助,那人似乎不知道什麼叫做麻煩。

書院後山也垮了一間小院,在瀑布聲的陪伴下,那個男人頭頂古冠坐於潭間靜思不知多少日夜,某個胖子跟在六師兄的身後,唉聲嘆氣扛着土石木材之類的物事,要那個男人把小院重新修好。

知守觀傳人葉蘇,在長安城熱情而世俗的市井間,平靜而沉默地行走在成聖的道路人,書院二先生君陌,在孤單而冷清的瀑布前,接受着濕霧的洗禮,他的臉變得越來越漠然,雙眉卻越來越直。

自邊塞歸來的夏侯大將軍,不停接受着朝廷的封賞,在各家王公府邸間宴席不斷,沒有人知道,深夜時分,他還是習慣坐在自家將軍府的後園裡,看着落盡黃葉的光禿枝椏,看着落下的雪花沉默。

寧缺在書院後山和雁鳴湖畔來自往返,平靜修行,偶與葉紅魚以意相戰,更多的時候則是在漸凋的蓮田裡沉默。

長安城很沉默,所以顯得很平靜。城裡的人們各自沉默,所以各自平靜。在絕大多數人看來,這份沉默與平靜,至少會持續到天啟十五年的冬天結束。因為無論怎麼看,都沒有人能夠打破這種平靜。

風寒雪驟秋已去,便到了冬至的那日。

這一天,夏侯大將軍會宮陛辭,大唐皇帝陛下會再次獎賞他的功勛,並賜以家宴的榮耀,然後滿朝文武送他離開長安城。

這一天,小道觀終於重修完畢,葉蘇認認真真梳好道髻,站在瘦道人的身後,就像是鄉村婚事里的俗氣知客般,對着來參加儀式的街坊們連聲道謝,然後把街坊們手裡提着的雞鴨水酒水搬到後廚。

這一天,書院後山舊書樓臨東窗的矮几畔,三師姐余簾微笑對唐小棠囑咐着什麼,鏡湖畔的打鐵房裡白霧蒸騰,七師姐在湖心亭間繡花,一如往常般平靜,只不過瀑布下的碧潭裡,再也看不到那根像洗衣棒槌般的高冠影子,大師兄也不在後山,而是去了長安城做客。

大師兄走上石階,看着葉蘇微笑說道:“恭喜恭喜。”

葉蘇看着身後修葺一新的道觀,還有不遠處那些被他親手修好的街坊們的雨檐,露出真誠的笑容,說道:“多謝大先生。”

雁鳴湖畔宅院里的人們也已經醒了。

寧缺在桑桑的服侍下洗了一個澡,換了一身全新的黑色院服,把頭髮仔細地挽好,戴上平冠,整個人頓時顯得精神了很多。

桑桑也洗了一個澡,然後自己用剪刀把頭髮剪短,很認真地梳了一個小辮,對着銅鏡仔仔細細地擦粉,並且畫眉。

“很好看。”

寧缺看着鏡中那個清清爽爽的小姑娘,笑着說道。

桑桑從凳上站起,轉身替他整理院服,摘掉他肩頭的線頭,說道:“今天是咱們的大日子,再怎樣認真都應該。”

走出卧室,寧缺打了個響指,把在園角無聊啃了一夜臘梅的大黑馬召了過來,輕輕打了馬臀一記,說道:“自己回書院去。”

大黑馬微仰頭顱,感到有些疑惑,不過畢竟不是人,即便有疑惑也沒辦法說出來,只得遵命跑出宅院,順着長街向城外而去。

葉紅魚不是大黑馬。

她站在園門樹下看着穿戴一新的主僕二人,忽然伸手指向庭院上方的天空,平靜說道:“今天會落大雪,你們還要出去?”

黯淡的天空里飄着黯淡的雲,雲色沉凝如山,似乎隨時可能飄下雪來。

寧缺抬頭看了眼天,說道:“雨能留人,雪不能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