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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裡為了不引人注意,寧缺始終沒有來祭過小黑子,如今大仇得報,朝廷就算知道他與小黑子的關係,也不用再擔心。

血海深仇得報,應該先祭父母才是,然而當年血案之後,寧缺親生父母林海和李三娘的遺體,經過道門簡略祭奉之後,便燒成骨灰灑進了渭水,哪有墓地,那幺小黑子的墓地,便算作當年那些人的墓地吧。

風雪越來越大,桑桑撐開大黑傘,吃力地用兩隻手緊緊握着,遮在他的身後,寧缺蹲下,從懷中取出一張油紙燒掉。油紙上寫着很多個名字,那些名字後面的人都已經死了,就如同這張油紙一般,化為青煙,瞬間被風雪吹散。

桑桑低聲說道:“親王殿下那裡怎麼辦?”

寧缺看着雪地上滾動的焦黑紙灰,說道:“當年他只是動嘴,現在當不成親王也算是付出了些代價,再看他兩年吧。”

桑桑說道:“少爺你不是經常說要誅首惡?”

寧缺說道:“首惡是你老師,可他已經死了,先前在師傅墓旁看着他的墓地,我也曾想過要不要挖開來,不過還是算了吧。”

…………長安城籠罩在風雪中時,西陵神國的深山裡依舊溫暖如春,這與東面宋國堤外的海上暖流有一定關係,更因為這裡本來就是昊天眷顧之地。

深山裡那間簡樸的道觀外站着一名年輕男子,那男子容顏俊美無比,雖然頰間有幾處醒目的傷痕,反而更添幾分魅力。

石階上的中年道人看着年輕男子說道:“隆慶皇子,你真堅持要進觀苦修?你可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原來那名年輕男子便是隆慶皇子,只見他手掌間隱有繭痕及水銹之色,大概過往這些日子,都是在海上度過。

他恭謹說道:“既然是老師的吩咐,做弟子的不敢有任何違逆,只要能夠看到天書,受再多的苦與折磨都無所謂。”

中年道士說道:“既然是觀主的意思,自然沒有誰會阻攔你,只是我必須提醒你,以你如今的境界,想要看天書,隨時可能死去。”

隆慶平靜說道:“師叔,我現在本來就是個死人。”

中年道士看着隆慶胸口間那朵黑色的桃花,想起雪崖寧缺一箭穿透此人胸膛的傳言,明白了他這句話里所謂死人的意思,輕嘆一聲不再多言。

走上石階,便進入了道門的不可知之地知守觀,隆慶雖然已經拜知守觀觀主為師,此時的心情卻依然有些緊張。

道觀深處湖畔,錯落有致出現了七間金碧輝煌的草房,草房鋪的是草,廉價寒酸,本不應該有任何莊嚴華貴之氣,但此間草房上鋪着的茅草,卻是色如金玉,無視經年塵埃風雨,顯得華美至極。

這種茅草天然具有極濃郁的天地元氣,可御風雨陰寒氣息,可以助人清心靜意,在自然界里早已滅絕,可以說極為珍貴。

世間只有兩處地方奢侈到用這種茅草蓋屋,一處是湖畔負責存放七卷天書的草房,另一處則是書院後山夫子居住的那間四面透風的茅舍。

隆慶走進了第一間草房,看着沉香木案上封破如黑血的那本典籍,再也無法保持冷靜,露在袖外的雙手微微顫抖起來。

這本典籍便是天書第一卷:日字卷。

這也是以他目前的境界,唯一能夠掀開的一卷天書。

隆慶緩緩掀開黑色的封皮,映入眼帘的第一頁是雪白的一張紙,然後他翻開第二頁,這張紙上寫着柳白、君陌、唐……這些世間修行至強者的姓名,因為他心中早有預料,所以並不吃驚,只是默默想着,如果將來自己要攀登上修行道的最高峰,那麼這些閃亮的名字都必須成為自己腳下的墊石。

隆慶繼續翻看日字卷。

在這張紙的上方,他看到了書痴莫山山的名字,然後他在這張紙的最上端,看到了寧缺和葉紅魚的名字,這兩個名字幾乎完全平行,各有筆畫破紙而出,似乎要刺進前面那頁中。

看着這三個名字,隆慶的眼神變得極為怨毒,便是呼吸也變得粗重了很多,然而片刻之後,所有的情緒莫名消失,他的眼眸歸於極端的平靜,變得越來越明亮,就如同漆上了金澤的夜明珠,無比光明。

冬去春天,時日漸逝。

世間沒有任何人知道,都以為已經死了的隆慶皇子,如今正在不可知之地知守觀里潛心修行學習,他每日清晨醒來,便開始打掃前觀,然後烹煮食物,預備生活用具送入後觀,待忙碌完畢之後,才能去那七間草屋閱讀天書。

第一天看過日字卷後,隆慶便再也沒有翻開這卷天書,而是將自己的精神與意志,盡數投放在閱讀第二卷天書上。

某日春意大盛,知守觀內外野桃盛開。

臉色蒼白的隆慶從第二間草屋裡出來,手裡緊緊握着染着血的毛巾,正準備去湖畔冥想休養片刻,忽然間心有所感,停下了腳步。

他走進第一間草屋,神情凝重地翻開了日字卷。

那頁紙上,寧缺二字的墨色越來越濃,越來越稠,彷彿血一般將要滲進紙里,莫山山的名字則離開了原來的位置,來到了紙張的最上方,兩個山字的中間一豎有若稜角鮮明的石柱,似乎隨時會把這張紙給撐破。

隆慶臉色愈發蒼白,眼瞳驟縮如同幽幽的黑洞,令他感到無比震驚和憤怒的並不是眼見看到的畫面,而是沒有看到的畫面。

他沒有看到葉紅魚的名字。

葉紅魚的名字,已經去了別處。

…………深春里的桃山,雖然新植的桃花遠不如傳聞中那般艷奪天色,但樹木繁茂,上方的神殿籠罩在森森綠意之中,顯得無比肅穆。

青樹相夾的石制神道上,一位少女緩緩走來,她梳着簡單的道髻,穿着件青色道衣,那抹青色並不如何奪目,然而當道衣隨着山風緩緩飄動時,神道旁的千年石樹上的幽綠便盡皆失去了顏色。

梳着道髻的少女沿着漫長的神道,平靜地向上行走,不多時便來到了廣闊平坦的崖坪之上,她看着遠處黑色的裁決神殿,微笑了起來。

神殿前方崖坪上,響起無數的驚呼。

“葉紅魚回來了!”

“這個女人怎麼還敢回來!”

“道痴!快去通知神座!”

“司座大人,好久不見!”

緩步走來的道門少女,容顏美麗至極,氣息則是樸素簡單至極,而在眾人的眼中,這卻是他們所見過最可怕的畫面。

神殿周圍的神官和執事們,驚呼着四處散去,紛紛走避,那些無法及時退開的人們,驚恐萬分地躬身讓道,顫聲問安不止。

去年春天,道痴葉紅魚離開了西陵神殿,然後她在長安城裡住了一段時間,接着又消失無蹤,然後在這個春天,她回來了。

…………前神殿騎兵統領陳八尺,被一道紙劍割瞎了雙眼,然後被天諭大神官枯指輕敲便碎了口舌,變成了一個地道的廢人,但他畢竟是羅克敵統領的親信,所以在極為現實的裁決司里依然能夠活的很幸福。

如果說在石階上天天哂太陽,也算是一種幸福的話。

葉紅魚走到裁決神殿石階之下,看着衣着華貴,卻像乞丐般躺在陽光里的陳八尺,平靜說道:“你想過我還能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