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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千萬人在前,我要去,那便去。”

寧缺自言自語道。

這是二師兄曾經轉述的小師叔的一句話,當時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心潮澎湃,難以自已,渾身發熱。然而如今似乎真要面臨這種情況,他才明白這哪裡是這般簡單的事情。

桑桑在用熱水燙腳,聽着這句話,微怔說道:“真有英雄氣概。”

寧缺坐在盆前的小板凳上,低頭替她搓腳,笑着說道:“外敵入侵,邪道猖狂,你拿一把劍向千萬人衝去,無論你怎麼殺,那都是英雄,是英雄才能稱作英雄氣概,可我們現在是反角,是傳說中的大魔頭,拿把劍對着千萬人殺過去,那叫濫殺無辜,殘忍邪惡,和英雄可沒有什麼關係。”

桑桑的小腳還是那般白,在木盆里就像一朵潔白的蓮花,她看着寧缺用手不停揉着自已的腳,問道:“是不是英雄很重要嗎?”

寧缺從肩上摘下擦腳毛巾,把她的腳從水盆里抬出來,仔細擦乾,然後擱到自已膝上用手再次搓熱,又替她套上厚厚的棉絨襪子,說道:“你知道我,只要能活下來,向來不在意殺人,只不過殺人的時候如果能更酷些,自然更好。”

桑桑把襪子的系帶拉緊,從椅上轉身爬到床上,掀開厚厚的被褥鑽了進去,只把小臉露在外面,睜大眼睛看着寧缺,不解問道:“酷是什麼意思?”

寧缺看盆中水溫猶熱,脫鞋把腳伸了進去,隨口應道:“就是面無表情的帥。”

桑桑困惑問道:“面無表情怎麼帥?”

寧缺說道:“二師兄那張死人臉你沒有見過?”

桑桑若有所悟,說道:“二先生確實挺帥的……不過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這就叫酷,而且都是殺人,為什麼還要講究帥不帥?”

“冷酷狂霸拽這種詞你沒有聽說過,自然不懂此中道理,別說殺人這種事情,哪怕是洗澡上茅房,只要願意都能帥到一塌糊塗。”

寧缺笑着說道。他起身去屋外倒掉洗腳水。走回屋裡,忽然想起一件事,在行李里摸了半天,掏出一個木盒,盒中有兩副用墨水晶製成的眼鏡。

他取出一幅,戴到鼻樑上,然後走到床前,學着二師兄的模樣,面無表情看着桑桑,問道:“酷不酷?”

桑桑看着他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接着她想到某件事情,看着眼前的髮絲,眉頭微蹙。秋天的時候,她的頭髮便被寧缺剪短了,看着很是清爽,但黑髮變短後很難系住,嘗試了幾次用發簮,也沒辦法阻止髮絲在眼前飄拂。

她噘起小嘴,向上吐氣,把眼前的頭髮吹開,忽然沒頭沒腦說道:“你臉上這東西和那副眼鏡六先生一起做的?”

噘嘴可能是在吹頭髮,也可能是表示某種不滿,委屈撒嬌。寧缺怔了怔,把墨水晶眼鏡摘了下來,說道:“這我哪裡還記得。”

桑桑說道:“你一直把眼鏡藏在行李里,怎麼不記得?”

寧缺說道:“當時準備離開爛柯寺的時候,可是你把眼鏡從行李里翻出來,然後扔給她的。”

桑桑把被褥拉得更高了些,遮住因為生病而愈發清削的下巴,免得自已看起來太過尖刻,卻又故意扮着委屈模樣說道:“你把眼鏡放在行李里,便是想着在爛柯寺可能會遇見山山姑娘,所以準備見面的時候給她。”

最近這些天,桑桑偶爾會吃醋,發小脾氣,以寧缺以前的性情,只怕早就忍不住了,不過現在無論桑桑怎樣嗔怒,他都只是笑。

因為他覺得這樣的桑桑很可愛。

桑桑的短髮很清爽可愛,兩顆白白的門牙很憨拙可愛,假嗔時的小模樣很嬌媚可愛,睡覺的時候眉頭極蹙的樣子很可愛,吃飯的時候拿着兩根長長的筷子很可愛,無論她在做什麼或者什麼都不做,都是那麼的可愛。

寧缺心情非常好,伸手把她的短髮揉的亂糟糟的,喝問道:“我家桑桑不可能這麼可愛,快說,你是哪個洞里的妖女變得?”

“我是冥王的女兒,本來就是妖女。”

桑桑雙手抓着被沿,用力睜大眼睛,非常嚴肅認真看着他說道,然而終究沒能忍住,咯咯地笑了起來,顯得可愛到了極點。

窗外傳來一聲烏鴉難聽的叫聲。

寧缺輕拍她微涼的小臉,和聲說道:“我出去看看,你先睡吧。”

桑桑說道:“小心些。”

寧缺應了聲,推門進入小院,此時暮色已至,落日在西方緩緩沉下,紅色的光線照進朝陽城與天空厚厚雲層之間,泛着妖異的紅。

他抬頭看着頭頂如同燃燒火海般的厚雲,搖了搖頭,然後離開。

桑桑披好裘衣,爬出被褥,走到窗前,熟練地開始準備遮蔽光線,忽然看到天空里那些燃燒的雲,正在拉簾的小手微微一頓。

寧缺不知道那些雲代表什麼,只知道與她有關。她也不知道那些雲代表什麼,但知道那可能意味着自已的離開,甚至可能代表死亡。

正如先前那句玩笑話——桑桑不可能這麼可愛。

桑桑只是想在死之前的最後這段日子裡,把自已最可愛的一面展現出來,希望能給寧缺留下一些美好而不是悲傷的回憶。

…………舉世皆敵。

寧缺清楚,如果他和桑桑藏身在長安城,只怕早就已經被大唐朝廷找到,然後被殺死。幸運的是,他們藏匿的城市是朝陽城。

月輪國的官府行動能力極為低下,談不上任何效率,那些虔心向佛的百姓,雖說對冥王之女恐懼憎惡,但也沒有誰會去除懶散的本性,幫助佛宗和官府四處尋找。

正是因為這些原因,他和桑桑才能在這座城市裡藏匿了一整個冬天,然而如今既然心生警兆,那麼想來真到了要離開的日子。

寧缺沒有出城,雖然他很想確認大黑馬和車廂是否安全。

他直接去了皇宮後方的一片園林,順着白塔寺的壁牆,走到皇宮側門處,把身體隱藏在夜色里,沉默地觀察傾聽了很長時間,為自已的計劃做最後的補充。

然後他在朝陽城的大街小巷裡逛了一圈,手裡握着用舊布緊緊裹住的殘破大黑傘,以確定自已感覺到的那些強者氣息的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