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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缺說道:“其實與人斗……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夫子看了他一眼,說道:“真沒出息。”

寧缺笑了起來,心想自已不是老師您有資格與天斗,這些年為了活着,不停地與人斗,早就習慣了其間的樂與怒。

春風入車,平靜喜悅,終於脫離了死亡與分離,車廂里的人們,放鬆下來,然後便有了埋怨,學生對老師的埋怨。

“為什麼這些年你一直不肯出手?真是因為這些事情太無聊?如果您出手,大師兄不會累成那樣,死的人想必也會少很多。”

夫子端着茶杯,嗅了嗅茶香,看了一眼桑桑,說道:“會死多少人我並不在意,只是不清楚,怎樣選擇才正確,才對人間有好處。”

寧缺說道:“既然您不在意死多少人,為什麼又要關心人間怎樣才能有好處?”

夫子說道:“如果有一兩銀子落在你身前地上,你會揀嗎?”

寧缺和桑桑對視一眼,看出彼此的堅決,說道:“當然要揀。”

夫子正在飲茶,聽着這話險些噴了出來,本是設計好的課程,哪裡想到在寧缺這裡無法順利推展,不由有些惱火,說道:“我是不會揀的!”

寧缺看出老師心情有些糟糕,不敢多話,說道:“您想揀便揀。”

夫子又道:“但如果是一萬兩銀票落在地上,我肯定會揀。”

寧缺明白了老師的意思,心想這種清晰計算生命和利益的態度,着實有些冷漠,感慨說道:“我知道自已極冷血,沒想到老師原來也是同類人。”

夫子說道:“不是冷,只是淡,什麼事情看的次數多了,自然也就淡了。我活了這麼多年,親友漸散,白髮人送黑髮人不知多少回,早已把死亡之事看淡,不過是自然的終結,早死晚死沒什麼區別。”

寧缺問道:“那您為什麼在猶豫了這麼長時間,甚至是這麼多年之後,還是選擇出手與昊天做對?”

夫子靠在榻上,透過天窗看着青天白雲,說道:“因為……最終我還是發現,自已很不喜歡、甚至有些厭惡昊天?”

寧缺心想,人世間大概也只有您才有資格對昊天做這種情感層面的評價。

夫子收回目光望向寧缺,說道:“當然,你是我的學生,在這件事情里陷的太深,這也是讓我出手的原因。”

寧缺聞言感動,只是習慣性地不想流露出來,強自隱忍。

夫子如何看不出來他此時心裡的感受,不滿說道:“我難得如此勇敢一次,你就不能感動到淚流滿面?非得端着?”

寧缺看着他誠心誠意說道:“老師威武。”

想着夫子言語里說難得勇敢,他微怔問道:“您不是說與天斗其樂無窮?難得勇敢?難道今天是您第一次出手。”

“如果說出手是指打架……不錯,今天是我對昊天第一次出手。”

夫子放下茶杯,說道:“戰鬥有很多種方式,不是說只有打架才是戰鬥,我和昊天鬥了一千多年,用盡了各種方式,只有你小師叔這種痴人,才會總想着和昊天打架,他也不想想,萬一打輸了可怎麼辦。”

這句話的尾音拖的有些長,有些蕭索和遺憾。

寧缺把空了的茶杯斟滿熱茶,取了手巾想要把老子鬍鬚上蘸着的茶湯擦乾,笑着說道:“您今天可不就是打贏了?”

夫子把他虛情假義的手打掉,怒其愚蠢,斥道:“我今日贏的不過是昊天意志的一些顯象,又不是昊天本身,如果這就算戰勝昊天,你小師叔當年怎麼會死?如果讓他聽到你的話,不得氣到再活過來!”

寧缺厚顏說道:“弟子層次太低,還需要老師您來解惑。”

“黃金巨龍,還有那個黃金戰車上那名光明神將,都是昊天神輝擬出來的幻像,看着嚇人,實際上根本談不上強大。”

說完這句話,夫子把手指伸進茶杯,蘸了些熱茶,輕彈至空中。

茶滴飄散懸浮,反射着天窗外透進來的陽光,凝成了一條細小的金龍。

寧缺看着這幕畫面,感知着眼前這條金龍里散發出的光明威壓,震撼的無法言語,心想老師你究竟想給自已多少震驚?

然後他確認,夫子說的是對的,今日荒原天空上出現的黃金巨龍和光明神將,足以秒殺人間絕大多數修行者,但如果是跑的最快的大師兄,或者是那名金剛不壞的講經首座,說不定還真的可以戰勝對方,至少不會敗的太快。

馬車奔駛在荒原上,青草碎折野花散,春風溫暖入窗來,桑桑輕咳一聲,寧缺微顯憂慮問道:“老師,接下來怎麼辦?桑桑的病沒問題了嗎?”

夫子再彈指,車廂里那條活靈活現、彷彿有真實生命的光明金龍瞬間離散消失,變成茶滴落在地板上,譬如朝露。

“光明是有,黑暗是無,以有化無,如聞道於盲。所以不能指望昊天神輝能壓制她體內的冥王烙印,佛法講究的是自悟,依舊是個盲便無視、聾便無悟的自欺欺人法子,依然無法完全消除。”

夫子看着桑桑,說道:“我思來想去,最終決定用人間之力,嘗試把你體內的冥王烙印留在人間,和光同塵而令冥王無所察。”

“人間最熱最亂最真實,能讓純凈的不再純凈,能讓寒冷變成溫暖,能讓熾熱作為炊煙,本身便是一個無中生有的過程。”

寧缺想了很長時間,發現以自已的智慧與境界層次,不可能想通這些話,誠懇請教道:“老師,什麼是人間之力?我們又該如何做?”

“該如何做?我已經做了。”

夫子有些意外,說道:“先前我斬龍首,凝昊天神輝為光團入桑桑體內鎮壓冥王烙印,順手便把人間之力灌了進去,你還想要我怎麼做?”

寧缺瞪大眼睛,問道:“什麼是人間之力?”

“我就是人間,我的力量就是人間之力。”

夫子看着桑桑,開心得意地笑了起來。

寧缺也笑了起來,笑得有些傻。

看着開懷大笑的老少二人,桑桑也笑了起來,但她的笑容顯得有些怪異。

她臉上的笑容很憨傻可愛。

她眼睛裡的笑意卻很漠然。

她明明是一個人,卻有兩種笑容。

她明明坐在窗畔,卻像是坐在天空之上,俯瞰着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