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陌身後響起腳步聲。
除了舉着河山盤的四師兄,書院其餘的人全部從鐵篷下沖了出來。
六師兄舉着鐵錘,警惕地盯着十餘丈外的柳白。
北宮未央和西門不惑拿着琴與蕭,站在君陌身體兩側。
他們都知道,即便柳白身受重傷,但只要此人揮劍,離開鐵篷後的他們,依然是死路一條,但他們依然沖了過來。
因為二師兄這時候需要他們。
王持拿着葯匣,臉色蒼白地做着準備。
木柚拿着針,準備替君陌止血,但手顫的有些厲害,看着他的斷肩,她覺得彷彿是自已的手臂被砍斷一般,很痛。
君陌看着她眼睫毛上那顆淚珠,伸起左手在傷口處輕拂而過。
手指輕拂,淚珠落下,數道精純的天地元氣就像是最美妙的醫道聖手般,在他的斷肩上覆了道無形的網,血水瞬間止住。
王持精神微安,像填堤般在他的傷口上傾倒着傷葯,準備包紮。
…………柳白看着十餘丈外的場景,什麼都沒有做。
忽然間,他對書院之所以強大,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
他說道:“我有幾個問題。”
君陌讓六師弟讓開,看着不遠處的他說道:“請講。”
柳白問道:“開始時我給過你機會,你為什麼不退?”
君陌說道:“當年你挑戰南海劍神,明顯不是對手,當時的你為什麼不退?”
柳白稍一沉默,說道:“有理。”
君陌說道:“有理,所以不退。”
柳白嘆息一聲,說道:“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最終還是沒有殺死我,此時想來,便是我也不禁有些替你不值。”
君陌說道:“一條手臂換你重傷無法再戰,怎麼看也是值的。”
柳白說道:“劍傷再重也能好,斷臂卻不能復生,我此時不能再戰,只是一時之事,你沒了握劍的右手,卻是一世之事。”
“用一世之事,換一時之事,我確實輸了,但放在這場青峽之戰里,卻是我贏了,因為就算我只剩下半條命,依然可以守青峽,而你卻必須離開。”
君陌看着他說道:“因為你太強大,所以你想做很多事情,所以你很看重活着,所以你身受重傷,必然要回劍閣養傷。”
柳白靜靜看着他,忽然微微一笑,沒有想到在兩敗俱傷的時刻,對方居然看出來了自已在追索什麼,說道:“你也應該看重才是。”
君陌說道:“為何要看重?”
柳白說道:“千年唐國,不及修道途中一瞬。既然如此,那麼除了自身,我們還能看重什麼?”
“每個人的承諾,就是他自已,看重自已,便是看重承諾。”
君陌的目光越過柳白的身體,越過那輛安靜的馬車,落在南方原野浩浩蕩蕩的神殿大軍上,說道:“我承諾過,只要我還站着,便不能有一人過青峽。”
柳白說道:“最終你若死在那些宵小手中,實為憾事。”
“儘力而行,不問前路,沒有遺憾。”
君陌說道:“而且你都沒能殺死我,誰能殺死我?”
柳白看着渾身浴血,手提鐵劍的他,忽然覺得自已看到了另一個人。
“我此時彷彿看到了當年的軻先生。”
柳白說道:“昨日我曾經生出悔意,應該在青峽之戰一開始便出手殺死你,此時卻有些慶幸,你死前,在這片原野間散發出更多光彩吧。”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向那輛安靜的馬車走去。
馬車漸漸遠離,君陌收回目光,望向自已的左手。
左手無名指上系著一圈紅繩,被鮮血打濕,有些發緊。
他的目光繼續下行,落在斷臂上,落在鐵劍上。
不知道是因為失血過多,還是念力耗損過劇的原因,他的臉色很是蒼白。
看着斷臂與鐵劍,他沉默了很長時間,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青峽之戰至此,書院弟子和道門強者或死或傷,局面僵持緊繃,到了最艱難的時刻,但大軍在南,誰都能夠看到最後的結局。
西陵神殿卻並不滿意,他們從來沒有想過,居然要付出如此大的代價,才能通過這道青峽,更沒有想到劍聖柳白出手,都未能畢其功於一役。
希望最終變成失望,讓有些人感到難以理解,甚至產生了懷疑。
新任西陵神殿神衛統領蘇辰便是其中一人。
蘇辰是神殿掌教大人的親信,羅克敵在荒原上被寧缺一箭射死之後,他便接替了這個位置,如今在西陵神殿地位極高,僅在兩位神座之下。
看着那輛緩緩駛回的馬車,他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劍聖大人,我需要一個解釋。”
蘇辰看着車廂,說道:“明明您還有再戰之力,為何退回?”
正向馬車迎去的劍閣弟子,聽到這句話,怒目回視。
蘇辰面色如霜,因為他此時真的很憤怒,很失望。
如果說柳白真的在君陌劍下受了重傷,那麼他還怕什麼?
而且柳白的劍已經斷了。
一個沒有劍的人,便不能再被稱之為劍聖。
過了很長時間,馬車裡始終沒有傳出柳白的聲音。
只傳出了一聲咳。
柳白身受重傷,血入肺葉,咳聲里都能聽出他的痛苦與難受。
蘇辰的眼睛裡露出一絲微諷之色。
柳白繼續咳嗽,聲音漸大。
蘇辰眼瞳驟縮,微諷之色瞬間變成恐懼與絕望。
因為他的眉宇間生出一道血線。
咳聲繼續從安靜的馬車裡響起。
柳白每咳一聲,蘇辰的身上便多出一道血線。
無論是他身上帶着金色符線的盔甲,還是他不知何時悄悄握住劍柄的右手。
一聲咳,一道血。
只聽得嘩啦一陣亂響。
蘇辰和座下的戰馬,變成了數十塊血肉,散落在了原野上。
鮮血四處淌流。
柳白終於咳痛快了,說道:“走吧。”
劍閣弟子來到馬車旁,護着馬車向軍營外走去。
他們警惕地注視着四周。
無數雙眼睛看着這輛馬車。
無人敢攔,無人敢說話,甚至沒有人敢在眼神里流露出任何質疑的神情。
柳白與君陌一戰,兩敗俱傷。
君陌說他重傷無法再戰,這裡的戰字,只局限在他們二人之間。
是世間最強的兩名劍者之間的對話。
這與別的人沒有任何關係。
蒼鷹在青天之上戰鬥數日數夜,羽毛脫落,血跡淋漓,尖喙磨損,疲憊不堪,看似將死,但也不是螞蟻能夠能夠戰勝的對象。
柳白身受重傷,手中無劍。
但他依然是那個世間第一強者。
…………看着那輛緩緩駛出軍營的馬車,神殿聯軍的人們神情非常複雜,有些敬畏,更多的卻是對此後的惘然無措與恐懼。
即便是西陵神殿里的神官們,此時也有相同的心情——己方最強大的柳白,就這樣受了傷,就這樣離開,那麼青峽處怎麼辦?
隔着重重幔紗,葉紅魚看着那輛離開的馬車,沒有說話。
青峽之戰最後的高潮,便是柳白與君陌的這一戰,她相信此後甚至今後很多年,都不可能看到這樣兩把劍的戰鬥。
至到蘇辰那種蠢貨,死便死吧,她現在更關心的是高潮之後的餘韻,她很想知道,如今只剩下半條命的君陌,還能撐多長時間。
馬嘶漸起,騎兵再次整裝待發,然後像流水般分列行出聯軍軍營,在原野間匯合,變成平靜卻蘊含著無窮力量的潮水,湧向青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