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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某日,整個人間落了一場春雨,無數人看到那艘巨大的船在神輝里駛向那道金線。她站在船首,身上的青衣被春風輕拂,繁花漸漸盛開。

所有人都以為她已經離開人間,回到了神國,誰能想到她根本沒有回去,一個人藏在最寒冷的北地。

她沒能回到神國。

當她睜開眼睛,看到那片蔥鬱的山嶺時,便知道自己沒能回去,因為神國里除了光明什麼都沒有。

那裡是岷山。

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她利用佛祖棋盤,與寧缺生活千年,歷盡人間悲歡離合,再修佛無數年,最終洗去體內的貪嗔痴三毒,也擺脫了人間之力的困擾,為什麼還不能回去?

她站在岷山間沉默思考很多日夜,終於想明白了原因——她是人類的選擇,所以她的彼岸便是人間——這個原因其實也不見得完備,只是現在的她還不知曉。

想明白之後,她沒有回到西陵神殿,而是選擇沿着岷山裡那些曾經熟悉的獵道,向著北方行走。

她不停行走,走過無數獵寨,走過賀蘭城,走過天棄山脈,走過冰原,最終來到極北寒地,來到那座山峰下。

青衣在行走里變薄,青衣上的繁花漸漸褪色,她很清楚那是時間的力量,也因為自己在變弱。

不回西陵神殿,而是去往人跡罕至的極北寒域,就是因為她隱隱中察覺到某種危險。想要去往安全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她不想任何人看到自己現在的模樣。

她現在的腰很粗,很臃腫,和以往的高胖並不相同,她現在的模樣很像孕婦,她就是孕婦,所以不想被人類看到。

她懷孕了,腹中的孩子自然是寧缺的。

或者正因為懷孕了,她漸漸變弱。漸漸要變成那些弱小的、曾經被她漠然俯視的那些普通人類。

神降臨人間,漸漸變成真正的人……這個過程她曾經經歷過,她被夫子往身軀里注入人間之力,又被夫子帶着周遊四海領略人間的美好,再被寧缺帶着行走世間,感知紅塵,那段日子。她就是在漸漸變成人類。

在棋盤裡,她借用佛祖布的局,借寧缺的心意,重新修行,凈化自己的神軀,最終成功排出留在體內的人間之力。她以為自己在和夫子的這場戰爭里,必將獲得最終的勝利,所以她重歸漠然,將要重歸神國,卻不料還是被留下了……沒能回到神國。她認為那還是寧缺的手段,那個手段正在她的腹中。是一個胎兒。

桑桑輕撫小腹,臉上沒有母親常見的慈愛光輝,甚至看不到任何情緒,只是平靜,還有些不習慣。

她看着窗外遠處那座雪峰,從回憶里醒來,望向不遠處已經被雪掩蓋的熱海,又想起另一段回憶。

當年就是在這裡,在冰雪覆蓋的嚴寒世界裡,夫子和她以及他吃了頓牡丹魚,在溫泉里沉靜在幸福里,然後夫子主持了她與寧缺的婚禮,讓兩人洞房,夫子則是**着身體,騎着大黑馬去雪海上狂奔了數百里。

夫子那般喜悅,應該也是看到了現在,知道她可能會懷上寧缺的孩子,知道她很難再回到神國。

當時夫子說過,寧缺和她洞房,這件事情太罕見,將來是必然要上史書的——是的,現在她明白為什麼了。

桑桑收回視線,沉默低頭,被那對師徒的手段前後兩次強行留在人間,即便是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這對師徒的手段,總是這般出人意料,卑鄙下流,春風化雨,悄無聲息,卻……驚天動地。

漫天的風雪忽然停了,雲層被雪峰那面黑海上的風吹的向四野散去,星辰漸繁,然後有明月當空。

桑桑舉頭望明月,右手離開圓潤的小腹,向窗口外的夜空里伸去,拇指與食指合攏,微微用力。

她想把那輪明月碾碎,非如此不甘心。

但現在她只能想想而已,那是神國里的她正在做的事情,而現在的她,甚至畏懼於讓神國里的那個她發現。

想到精神世界最深處傳來的隱隱不安,桑桑的臉變得有些蒼白,覺得身體有些寒冷。

她走到床邊揀起塊獸皮披到身上,尤其是將腹部裹的極嚴實,又輕彈手指點燃壁爐里的柴火。

她想溫暖自己,和腹中的胎兒無關。

事實上,她雖然在不停變弱,依然不需要取暖,再低的溫度對她也沒有任何影響,但她卻這樣做了,她不再像當年那樣只按照冰冷的規則思考行為,也與冥冥沒有關係,更像是按照某種本能在行事,總之就是越來越像人類。

就像窗畔那盞油燈一樣,她不需要燈,不需要光線,在如此漆黑的世界裡點一盞燈,除了把自己暴露在危險里,沒有任何別的意義,但她還是這樣做了,因為燈光真的很溫暖。

或者也是因為那盞油燈用的是魚油,沒有煙氣,不會薰眼睛,反而會有道淡淡的油脂香味。

桑桑忽然覺得有些餓了,望向窗外,神情漠然問道:“為什麼這時候才回來?”

荒人南遷後,雪域萬里無人,她是在對誰說話?

屋外響起吭哧吭哧的喘息聲,一隻青毛狗叼着一隻被凍成木棍般的牡丹魚,屁顛屁顛的跑了過來。

因為熱海被冰封的緣故,牡丹魚已經變得極為稀少,僅存的那些都藏進了海底深處,一隻青毛狗竟然能夠下到那裡捕魚,實在是令人難以想象的事情。

當然,如果知道那隻青毛狗便是佛祖棋盤世界裡那隻威震八方的青獅的話,或者這件事情便很容易被接受了。

桑桑接過牡丹魚。根本不理會青毛狗吐着舌頭賣萌求食,走到案板旁。用手掌將魚肉剔下切片,然後調好蘸料開始進食,她的臉上始終沒有表情,直到吃完魚肉後,才微微蹙眉,因為她總覺得這魚不如以前吃過的好吃。

與魚肉本身的材質無關,與蘸料也無關,她用的雖然是手掌。但切出來的魚肉絕對要比大師兄和寧缺強,那麼味道為什麼不如以往?或者是因為少了些煙火氣?

吃完魚肉,她還有些不滿足,甚至反而覺得更餓了,對青毛狗說道:“我要吃肉。”

青毛狗瞪圓了雙眼,顯得格外無辜可憐。

桑桑則眯起了雙眼,顯得格外冷漠無情。

青毛狗低下腦袋。夾着尾巴,向莽莽雪海走去。

桑桑確實想吃肉,雖然她不需要進食,但卻不再像當年那般排斥人間的食物,最重要的是,腹中的小傢伙餓了。

最開始發現腹中有個胎兒時。她震驚惘然,然後憤怒厭憎,直到現在,她才逐漸學會習慣這個存在。

她不以為自己對胎兒有憐愛之心,因為那是該死的寧缺用的手段。她只是餓了想吃肉,想讓自己更暖和些。

是的。肯定是這樣的。

她對自己說道。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青毛狗回來了,拖着一隻剛死的雪狐,桑桑很滿意,烤好肉後賞了它一隻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