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那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傍晚,他的小屋迎來了第一個旅人。他高瘦挺拔,身體強健,卻被困死在了這片沙漠中。

他埋怨自己,埋怨自己沒有更快地擊倒這片荒漠。他心懷愧疚地帶他回了家。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與人交談過了。

所有想要傾訴的詞句在嘴邊徘徊,如鯁在喉,卻難以表達。

也罷也罷。待多年以後,滿山的翠綠,會知道他的一切,他的愛,他的怨,他的心愿。如果他有緣得見,望泉水能滋潤他的唇,望橡果能填飽他的胃,願他得到寬恕。

牧羊人沒有任何與外界溝通的方法。

所以當那個旅人再度來訪的時候,他自己對世界大戰的好奇多於了恐懼。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變成如此孤陋寡聞的老者,像他唾棄的那些固執自閉的老頭一般。

這一年,他的橡樹已經開始成林了。

它們牢牢地聚成一片,以我的小屋為中心向外擴散,安靜地蔭護着他。

他突然有了個怪異的猜想,如果戰機飛越這片沙漠,向自己的小屋投下炸彈,他的橡樹也會結成網,保他一生平安。

他覺得它們是成精了。它們活得越來越挺拔,越來越驕傲,它們把黃沙當做玩具,所有沙塵暴都是練膽的關卡。

又一年,政府注意到了他的樹林,和他翠綠的小山谷。這是他夢寐卻又不敢奢求的。

他害怕百年之後他的兒女又被人砍伐,害怕它們失了他就失了氣力。如今政府派了護林員來探查,他們不許他在這片“自然”的森林裡點火。

天下的父親,為了孩子,什麼都會照做。

他自己那個年輕的夥伴,那位退役的士兵,似乎很疑惑自己將這片森林拱手讓出。

他怎麼不懂呢。他何必疑惑呢。

男人知道,自己的森林絕不止這一片,他的野心,是種更多更多的樹,讓它們像一場綠色的瘟疫,去感染每一片沙漠。

他的森林,他的樹,它們的年輪里都刻印着他彎駝的背脊。

怎麼會不是自己的樹呢。

老天,這個莽撞的小夥子,竟然這樣評價他。

“除了破壞,人在其他方面也能與上帝一較高下。”

雖然他自以為是個無神論者,但他依舊堅信世間有某種力量指引他。

他並未想與上帝較量,非要辯論的話,上帝應該是站在他這一邊的吧。不然他的樹會夭折在子宮,會窒息於黃沙的猛攻中。

感謝上帝,如果你存在的話,請繼續庇佑我的森林。

感謝上帝,如果你存在的話,在我死後,我多想見見我親愛的公主和我的小王子。他們一定要在我的森林裡跳起那支未完的舞,而不再擔心臉龐覆上厚重的沙粒。

他這樣說了,他自己囤了一生的話,已經對着森林演練了無數次的問候,已經蠢蠢欲動。

他在很久很久以後,才聽說二戰也已經開始,又慘烈地結束了。

那個時候,他躺在養老院的床上,想念着他的森林。它們的上尉已經退役了,正垂垂老矣。它們是多麼的和善和友好,它們永遠不會試圖用戰爭去換取權力和錢財,它們像人,卻超越人。

儘管他已經動不了他的肩膀,彎不下他的腰,使不了一分力氣去種下樹苗。但他仍不住地在腦海里描畫他去往很遠的地方,為那些曾經的戰場種下無數棵樹,來慰藉每一個活過的亡靈。

森林,蘊含著不為人知的治癒的力量。

那一天,陽光像早些年他擠過的羊奶,有三分醇香,也有七分新鮮的味道,它正在他的臉龐攀岩。

他眯縫着眼,嗅到了森林的氣息。

他親手栽下的樹苗,一萬,兩萬,三萬……它們是他長大的兒女,循着父親的喪鐘匆匆趕來。它們攜着流水和清泉的悼思,握着野花贈與的芬芳。

它們並肩而來,像多年前那個結實的網,朝他網下來,擁抱他,親吻他,送別他。

他沒有痛苦,卻流下了眼淚。淚水裡他的魂靈做了一次短暫的旅行。他看見那些他熟悉的村莊不再是欺瞞霸凌和勾心鬥角,所有的人都在綠蔭的庇佑里露出微笑。

那是他們的家,他們活過愛過的地方。

他們中也許有人會歷經不幸,像年輕的他一樣,但他相信他可愛的森林會指引他們。也許他會成為下一個自己,這樣執拗地自己,一個怪異又孤僻的老人。

但他很幸福,會像他一樣。

牧羊人的故事,一直講到了很晚的時候,沒有想到過,這裡的一切,真的會讓自己覺得昏昏欲睡。在男人的聲音裡面,薛芷夏和傅涼沁安靜地睡著了,分享着男人自己的自由了。

薛芷夏驚醒的時候,才發現那個人到底是誰,那雙眼睛。

一直以來,就是傅涼旭啊。

所以她並沒有去赴約,只是帶着傅涼沁,兩個人還了船,就急匆匆地上了岸,逃走了。

河邊的一切,自己好像突然變成了一條魚,有時候薛芷夏真的覺得,自己這麼奔跑着。

真的很像是一條魚。

如果真的用一條魚的生活來看到自己的一切,好像真的是這樣。

所以她停了下來,看着傅涼沁,平靜地說:“涼沁,你知道么?我想要變成一隻蝸牛。”

“我有一個朋友,在我出去旅行的時候,曾經幫過我,她叫做阿園。”

傅涼沁也平靜地看着她,靜靜地聽着薛芷夏的話,兩個女人就這麼開始,訴說著一切事情了。

薛芷夏靜靜地開始說話。好像已經很久沒有人,聽她這麼說話了。

全程傅涼沁都沒有打岔。

如果是傅涼旭來聽自己絮絮叨叨地說這麼多話,他會聽么?如果他真的會聽,他會怎麼樣?

“如果我是一條魚,如果要住旅店,我要一間閣樓,要有一扇可以看到樓下的窗,還要一個能裝得下我的壁櫃,要有緩和並且柔軟的床被。

“這是必須的,相當必須,就像你要接一條鯽魚去你家做客,你要準備一個盛水的缸。”

而這樣的房間的確存在,薛芷夏去過,是旅店頂層儲物室的其中一間,上來時先爬上六樓吱吱呀呀的木樓梯,用力推開通往樓頂的天窗,看見在頂樓的肆意生長的蒲公英叢。

她拔過他們,沿對角線從矩形的這一角走到另一角,鞋裡會灌進幾顆沙子,有時也會有一隻蟋蟀跳到膝蓋上。

不過蟋蟀不會讓她感到心神不寧,像忽然離水的鯽魚那樣無所適從的難受。

但薛芷夏還是會選擇沿着蒲公英掩藏的小徑快速通過.

躲進那排儲物室唯一收拾好的一間。

據說這間是阿園每晚一百塊租來的,據她轉述那是一樓禿頂的老闆從前自己偷偷搞藝術創作的絕佳別墅,後來因被他老婆懷疑在裡面藏了女人而被迫棄用。樓頂空空,風推着沙子揉着蒲公英吹到那排單調的儲物室上,這裡一夜只收一百塊,比普通客房少收了一般的價格,風景甚好,童叟無欺。

於是薛芷夏從六樓搖搖欲墜的絕命樓梯爬上來,再一路小跑過蟋蟀肆虐的領地就能進入這個陌生城市裡的安樂窩。

進門甩掉鞋再扯下襪子,腳掌在松木地板上走起來有輕微的吧唧聲,打開壁櫥的門坐進去,感覺到無比的舒適。

她就這樣在房間裡面呆了一天。

意減退後,她發現人群成了我最懼怕的東西。

路上的每一張臉都能讓她回憶起那股粘稠的發酸空氣,這種對人群的強烈抵觸直接導致了對人群活動場所排斥。她開始一項偉大的計劃-----把一切需要的物資轉移到床上。

首先當然是薛芷夏的書,它們像磚塊那樣被壘在床的邊緣,成為一堵結實的小牆,堡壘一樣阻隔了床和外界的聯繫。

這項工作一完成,就迅速地換出驚奇而誇張的臉,像蒙克吶喊中的鼻孔奇異雙手抱頭的怪人。

“他們大概是瘋了。”

“用一堵書牆把自己的床隔絕起來,在常人看來的確是有點值得張大嘴巴詫異的。”

但是這樣也許在睡前看起書來更方便,比如當你因為忘記了老薩拉瑪諾的狗是什麼樣子時,你可以很輕鬆地從右手邊抽出加繆問到答案。

同樣,你也可以從膝蓋那裡的奧威爾找到一點杜松子酒的味道,讓從閉眼到睡熟的時間大大縮短,免得你胡思亂想做出尋找三體的企圖。

當你躺下時,你可以看到古今中外的大作家都躺在你身邊,隨時都能和你來上一場爐邊談話。

阿園從一開始就很擔憂,她非要說那些書會在夜間坍塌下來砸死薛芷夏。她告訴她這樣的床足以讓她和外界相對隔絕,找到一點舒適感。

“黑壓壓的人群以及那些無數噁心的臉。”薛芷夏想了很久,咬牙切齒挑選每一個詞,希望阿園聽出她的厭惡來。

“相比對着他們廢話,我喜歡把自己禁閉在某個空間里獨處,比如是,比如這個......蝸牛的殼裡。”

說完,薛芷夏蜷縮身子,那些堅硬的書脊在釋放一種愜意的安全。

她聽出了阿園語氣里的憂慮,她運用全部智力儘可能理解了這種反社交的情緒後,極力建議我到自己的賓館裡面呆些時日。

這對於剛剛搬進蝸殼的薛芷夏當然不是一件好事,她拒絕了她。

同時建議她也這樣做。“不管怎麼說,和人打交道始終是種厭惡的事。”她縮進身子,像一隻躲進殼裡的蝸牛。

“躲在一個幽閉的空間能讓我感到舒服。”

在這個世界裡面,如果能夠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空間,那真的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是很美的。

如果能夠有東西,能夠好好地保護住自己,那麼自己也應該說,接受這個東西的保護,是么?

可是唯一能夠保護她的人,唯一能夠對自己產生什麼影響的人,唯一能夠讓自己安心的那人。

已經把自己當成了這樣的東西,已經把自己真正地丟到了回憶的另一面。

薛芷夏在自己的空間裡面,也想着的,是那個人的名字,也覺得,自己真的已經沒有辦法。

這天地之間,已經沒有人可以繼續幫她了。這天地之間,這樣看起來,真的很冷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