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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衡匡的聲音嘶啞,但條理清晰、頭頭是道,連本以為自己會沒興趣的蘇暮槿都聽得津津有味。

李白是個詩人、詩仙,翩然獨立於世間,皇帝也曾為他傾心,多麼逍遙。她有些嚮往那樣的生活——她從小就在幾平的牢獄中長大,雖說如今能在大牢里自由走動,可終究如同籠中小鳥,從沒真正獲得自由,別談不上踏遍四海,明月為伴了。

先生授課的時間過得很快,蘇暮槿感覺不消片刻就到了晌午。

“好了,孩子們,上午就到這,你們都去食堂用餐吧。”

教室里的人聽聞後立刻歡呼雀躍,彷彿來到書院就是為了這中午的用餐,他們雙腳一撐,便離開了席位。老先生看後,內心長嘆口氣,但讓他欣喜的事,蘇暮槿還坐在原位,捧着本李白的詩集。

“暮槿,”張衡匡走到她身邊,“怎麼?覺得李太白的詩好看?”

“是。”

“喜歡哪句?”

“嗯......”蘇暮槿難以取捨,恰巧手中翻到了一篇,便自顧地念了出來,“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俠客行》,是首好詩。”張衡匡思量一番,“暮槿想當俠客嗎?”

這對她而言是個難題。俠客是什麼,她還從未見過,心中只有隱約的幻想。她絞盡腦汁,眉頭緊鎖:“先生,我才學疏淺,不明白俠客的含義,但聽上去是個逍遙的事,倘若真是如此,我可能想試一試。”

張衡匡笑了,他緩緩道:“俠客是種氣概,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就能理解的。我活得久,見過不少‘俠客’,但大多是招搖撞騙的歹人。你記住,所謂‘俠’,只要有大悲憫的胸懷,那便是‘俠’。”

“大悲憫?先生,悲憫即悲憫,為何要用‘大’去形容。”

老先生呵呵一笑,說道:“你年紀尚小,恐怕得歷經風雨才能理解。”

又說我年紀小。蘇暮槿嘟起嘴巴,想起前幾日蘇青伏同她說過類似的話。

“你先去吃飯吧,可別餓着了。”張衡匡動身出門,蘇暮槿也趕忙跟上。

餐廳紛紛攘攘,蘇暮槿接過一盤備好的飯菜,坐在一旁的桌子上吃起。

伙食並沒有蘇青伏給她安排的要好,但吃起來格外香。

餐盤裡有青菜、牛肉、清湯和醇香的米飯。一碗嫩綠的菜葉上泛着點點油珠,懸而未落;小塊牛肉散發著聞不膩的香味,她夾上青菜和肉塊,摻着飽滿的飯,狼吞虎咽起來。

一口咽下後便感到滿足,再用清湯解解油膩,午餐便吃完了。

隨後便是自由休息時間,蘇暮槿好奇地在院落里閑逛。書院里的人形形色色,但大多是孩童,他們結伴而行,偶爾在院中奔跑,笑聲爽朗。

她忽覺想上廁所,或許是方才喝了太多湯,於是匆匆走向書院一處的茅廁。

裡頭有幾個男孩。

她方便後起身離開茅廁。待到她出門時,那幾個高個兒男孩也從茅廁走出,跟在她身後。

“喂!你,”為首的男孩身穿書生衣服,敞開胸口,露出裡邊的淡藍綾背心。他叫住了她,“你可這是男人專用的地方?”

蘇暮槿愣了一下,回頭看去,那男孩擋在她眼前,男孩長相不凡,看上去頗器宇軒昂。

蘇暮槿又擺晃了下腦袋,沒在門上看到什麼標識。

或許是這兒的約定俗成。她這樣想,於是連忙道不是:“抱歉,我今天才來,很多事都不懂,還望各位指教。”

“我知道你是新來的,”男孩洋洋得意,“一個女兒身進書院讀書,還剪個這樣的短髮,別以為如此就可以充男生了。”

“我才不是充男生!”她反駁道。

“怎麼跟錢少爺說話的,”一旁矮胖的男孩上前一步,站在她和“錢少爺”的中間,“你犯了規矩,還咄咄逼人,真沒教養!”

“我......”蘇暮槿一時語塞,心中又感到惱怒,說她不是可以,但教養一事,可是蘇先生從小教她到大的,這已是侮辱他了。

那錢少爺繼續說道:“我們可以把這事告訴先生,你若不想挨先生的罵,在這書院你就老老實實聽我們的,知道嗎?”

那老先生也會罵人?更何況是這種小事?蘇暮槿狐疑地看着他,剛才打破規矩的愧疚早就煙消雲散,心中儘是對這錢少爺的不屑一顧。要知道,蘇暮槿從小在大牢長大,見得的人情世故哪是這小少爺能比擬的,雖然他們比她年長,但着實幼稚得很。

老實說,蘇暮槿早就想一走了之,但蘇青伏的話在她腦中浮現。

父親叫自己來書院,一是學習知識,二便是同人交往。若是自己第一日就和其他人弄得不開心,豈不會讓父親失望?可要自己聽這幾個小毛孩的話,那又得不償失。

一時間,蘇暮槿舉步維艱,不知如何是好。

“喂,這丫頭不會是被嚇傻了吧?”另一個男孩打趣道。

錢少爺也有些不耐煩,他可不想站在茅廁前同個丫頭喋喋不休,於是他一把抓住蘇暮槿的手臂:“走,我們去別的地方好好聊聊。”

蘇暮槿驚詫萬分,不自覺調動內功,結結實實地站在原地,跟個木樁似的。

錢少爺本身體前傾,準備邁步,哪知他竟然拖不動這小丫頭,差點跌倒。他感覺這丫頭有意在戲弄他:“喂,你什麼意思?!”他轉身,居高臨下地指着蘇暮槿的鼻子,“不聽話是吧?胖子,把她拖過去。”

“好嘞。”小胖很樂意幫錢少爺做事,挽起書生袖子,雙手抓住蘇暮槿的小臂,剛準備發力,忽然一旁傳來女孩的聲音。

“錢復,你又欺負孩子!”女孩同男生們差不多高。長得精緻,一雙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鼻子靈巧,有些高挺,一抹淡紅的嘴唇在雪白的臉龐上格外顯眼。她穿着紋金洋紅錦緞窄上衣,下着白玉花邊藍絲闊縐裙,配上三千青絲,如仙女下凡,尤其氣派。

“羽時月,怎麼又是你?”錢少爺氣不打一處來,上次欺負孩童的時候也被這婆娘發現,奈何她是乾州羽家的女兒,雖是三女兒,可羽家不好惹,上次他只得惺惺作罷,這次:“我——好,我們走,你可給我記好了,羽時月!”

這次也只得如此。

羽時月身後的姐妹們看到錢少爺狼狽的樣子,不禁笑出聲音。

這聲音如尖錐一般直入大腦。他面紅耳赤,握緊拳頭,消失在眾人視野里。

“你沒事吧?”羽時月站在蘇暮槿面前,見她無大礙,也便放下心來。上次那錢少爺對個窮苦家的男孩拳打腳踢,好在羽時月發現及時,否則要多添幾道傷疤。她曾向先生說過此事,可錢家也不是省油的燈,說讓孩子來讀書,那張衡匡就必須得接下。

羽時月伸出手:“羽時月,你呢?”

蘇暮槿有些泄氣,最終這事還是搞砸了——不過那男孩囂張跋扈,應當不是父親喜歡的人,和他關係不好,父親也不會在意,說不定還會認可如今的情況!畢竟父親說過,“千萬不可同目中無人者同流合污”。

蘇暮槿伸出手,和羽時月的手握在一起。羽時月的手很光潔,白白嫩嫩,如同晶瑩剔透的美玉,是大小姐該有的手。而蘇暮槿不一樣,出生就和泥巴打交道,雖然不像黃北那樣千瘡百孔,但仍有些粗糙,缺乏血色。

“我叫蘇暮槿,謝謝時月姐姐。”她說道。

“今年多大了?”

“五歲。”

“我七歲,”她問道,“那錢復怎麼纏上你的?”

“說這茅廁是男人專用的。”

“哪有這事!”羽時月忿忿不平,“那傢伙真是惹人厭煩。”

蘇暮槿聽後才徹底放下心來,同時也在默贊羽時月的說法。

“你隨後就同我們待在一起吧,免得那小少爺在找你麻煩。”

“好。”

於是幾個女生就這樣簇擁着離開茅廁口,坐進參湖邊的涼亭里。

參湖是長江下游的一個大湖,湖面平靜,鳥雀低飛。大雨過後,湖面略有上漲,浸沒了岸邊的一些花花草草。毛絨的狗尾巴草在水中飄蕩,不時有些葉屑浮出水面,隨着湖水波推,它們漸漸聚集在邊緣,成了綠白的屏障。

“你是從哪來的啊?”羽時月問道。

蘇暮槿遲疑了片刻,她明白大牢可不守世人待見,但還是決定說實話:“江淮大牢。”

“江淮大牢?”羽時月愣住了,“你......是逃出來的?”

“不,不,”她連忙搖頭,“我父親是獄長,我是在那出生的。”

“這樣啊。”羽時月點點頭,“那你來書院之前做了些什麼?”

我跟着三個死囚學習武功、醫術和書法——她當然沒這麼說:“家父教我知識。”

“噢,我記得獄長,是叫蘇青伏吧?”

“是。”

“他是個文化人。”羽時月說道,“家父還曾款待過他,不過那時我尚小,已沒什麼記憶了。”

“那時月姐呢?你家在哪?”

“我家,你不知道羽家大院嗎?”

“不知道。”蘇暮槿有些不好意思。

羽時月也沒有在意,她在腦中回想着乾州的地圖,隨後說出了自家大概的方位:“有時間你可以來找我玩啊。”

“行。”但恐怕父親是不會讓我出去的。蘇暮槿口頭應和。此時的她哪能想到,自己在一年後,的的確確進了羽家大院,不過不是去玩耍,而是更要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