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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如繪只是猶豫了一瞬,便鬆開腰上的手,輕輕俯下身,在面前的灰塵上划了片刻,頓了頓,一滴清淚沿着她面頰落下,遂不再猶豫,手一抖,淡青色的腰帶飄然落下。

宮門一入深似海。

長泰廿五年鄭野郡夫人且喜且憂的送女兒入宮時,是怎麼都想不到今天的結局的吧?

青州蘇如今在做什麼呢?

請罪?惶恐?咒罵?還是後悔?

千年門閥貴女,曾經武德侯府的掌珠。

然而煙消雲散,其實和尋常鄉野婦人一樣,不過是一條素帶的事。

淡青色腰帶飄向空中,卻沒有勾住正上方的橫樑,而是被一隻手緊緊握住。

“你做什麼?”甘然語氣平靜,眉宇之間卻攢動着壓抑的怒氣。

蘇如繪全身一僵,抿着嘴唇,卻沒有回答,也不轉身,只是直直的站在原地不動。

半晌,甘然緩步走到她面前,手中握着青色腰帶,輕輕挑起她的下頷,重複道:“你想做什麼?”

他看到的是一張兼有凄楚與悲傷、既絕望又無助的臉龐——白得近乎透明的瓜子臉,眼眸卻黝黑如深潭,瑤鼻,唇色淡如雪白。淚痕未乾,長長的睫毛時不時撲簌一下,只不過這張臉即使讓人心生憐意,但骨子裡的傲氣卻絲毫不減——青州蘇氏的門楣,養出來的嫡女,即使落魄求死,也還淪落不到可憐楚楚如江南碧玉的模樣兒。

甘然看着這張臉龐,眉間怒氣不知不覺消退下去,蘇如繪卻輕輕舉袖撥開他的手,垂目不語。

“那不是你做的事。”甘然默了默,忽然冒出一句。

蘇如繪眼裡剛剛含上的淚水於是滾滾而落。

甘然頓了一頓,從懷中取出錦帕替她擦拭着,兩人誰都沒再說話,半晌,甘然才噗嗤一笑,未等蘇如繪弄清楚他所笑為何,他已經自己說了:“蘇如繪,原來你也夠笨的。”

“嗯?”蘇如繪總算髮出一個聲音,這讓甘然心裡放鬆了一些,於是他繼續道:“這麼簡單就讓人栽了贓,也不知道你這麼多年來在宮裡到底是怎麼過的?”

這句話似乎又說到了蘇如繪的痛處,她下意識的看向腳前,甘然隨她目光看去,頓時神色微僵——那是蘇如繪剛才在地上劃的地方,也可以說是她的遺書……以塵為紙,以指為筆,寫的十分潦草,不過是與家人道別,還有對顧賢妃的不舍與分辯……寥寥數句,越往後越無章法,顯然寫的人心已亂。

最後是重複了三遍的“母親”,一個比一個遲疑,卻也一個比一個絕望。

甘然看着那三個“母親”,心中狠狠一慟,眼前彷彿浮現出長泰廿五年除夕,隔着大半個梳玉湖眺望飛蘭苑時……那種絕望期望混和着的痛楚與失落。

“你是青州蘇氏的嫡女,明光宮……沒有絕對的證據,你不會有事的。”半晌,甘然緩緩說道。

“楚王殿下……”蘇如繪終於開口,聲音雖有哽咽,還略帶顫抖,思緒卻還清醒,她悠悠的道,“我家裡送來的使女青雀,已經當場被打死了,陛下聖意已訣……如繪……不想再令家族蒙羞!”

“你若是真的死了那才是叫家族蒙羞!”甘然冷笑,“你真的死了,就算不論你一個畏罪自盡的罪名,皇祖母、父皇那裡,也會覺得你年紀雖小,氣性卻實在太大,少不得先怨了三分,連帶着對蘇家哪裡還有什麼好處?早先一直覺得你聰明,如今才曉得這宮裡最笨的怕就是你了。”

蘇如繪沉默,她平時在甘然面前雖然也時常沉默,但那種不願意多事的沉默與此刻隱忍委屈的沉默卻又是不同。甘然的耐心也格外的好,緩緩道:“如今最重要的人還是賢妃!她始終沒有清醒,若不然,孤想賢妃待你一向最好,定然會為你分辯此事的。”

顧賢妃嗎?

蘇如繪心頭冷笑一聲,綠衣這些年來何嘗不是對自己好的很?可是賢妃一出事兒,明光宮還不是立刻把自己看守了起來,將吃食呈了上去!後來長泰要把自己關進冷宮時,綠衣簡直恨不得撲上來掐死自己!

這宮裡面上和氣親熱的人多了去了,可是誰不對其他人防着三分呢?

綠衣她們看着顧賢妃的面子待自己好,自然也會因顧賢妃的緣故恨自己。當然這件事情她們也沒做錯,終究是明光宮的人,主子是顧賢妃。但蘇如繪進宮這些年來因得顧賢妃的疼愛,一向拿明光宮另眼看待,卻是付出了真感情的,也就到了這個時候才清醒過來,顧賢妃因着女兒樂安公主的緣故移情於自己,可自己終究不是她女兒!

若是安氏……呸!幸虧自己母親身子一向好,否則自己出了這麼大的事,恐怕鄭野郡夫人早就崩潰了,豈不是大大連累了她!

想到自己母親蘇如繪頓時眼眶又紅了起來,只聽甘然道:“此事太后和陛下都下了封口令,宮裡雖然傳遍了,可是也不敢明着議論,你將經過與孤說一說。”

就算下了封口令,霍貴妃哪裡會有不知道的地方?只怕她知道的比我知道的還多呢,長泰對貴妃從來都是不同的,甘然這麼說不過是想分一分蘇如繪的心思。

蘇如繪卻不想再去回憶,只是輕聲道:“楚王如何來了這裡?”

“孤……”甘然頓了一頓,方道,“路過除華宮,想着昨兒母妃提起父皇將你打入此處,便進來看看,哪知就看到你遊魂也似的飄到這裡來!”說著甘然冷笑着道,“武德侯的女兒究竟不同,你可知道這座愁去殿里死過多少人么?宮裡膽子小的太監都不敢從除華宮附近過,偏你還真給自己挑了個好地方!”

他冷嘲熱諷一番,見蘇如繪還僵在那裡,氣惱的將腰帶塞回她手中:“那兩個宮女該發現你不對了,束上回去罷!”

蘇如繪默不作聲,被他催促了幾遍,才接過腰帶去束腰,因被打進冷宮,她往常的華衣美服全部被扣住,這套布衣,還是秀婉翻出了她從前作粗使宮女時的一套衣服換上的,料子粗糙自不必說,穿戴上也簡單了許多。

這套衣裙,非是宮裝,只是淡青色深衣,與更淺一色的近乎月白的布裙,布裙上自有系帶,蘇如繪解下的腰帶不過是宮女服飾為了方便勞作,特意束在深衣上的。

所以這會蘇如繪的深衣被殿外吹入的陰風拂的飄蕩盪,越發襯托出她身形單薄蒼白。也不知道是不是死意未消,蘇如繪手中無力,幾次系帶手都顫抖得打不出結。甘然原本為了避嫌轉過身去不看,等了好久不見她出身,生怕出事,轉過身來看到,一皺眉,這位楚王原本就不是什麼拘禮之人,乾脆過來搶過腰帶,替她利落系好。

兩人站得極近,蘇如繪似羞似惱又似尷尬的偏過頭,一縷未挽好的髮絲恰好揚起,拂過甘然面頰,甘然手下不由一頓,輕輕結了一個如意扣,鬆開手,道:“好了。”

“回去罷,這件事……父皇一時氣急,其實沒你想得那麼嚴重。”停了停,甘然又道。

“嚴重不嚴重,如繪如今還能有什麼話說?”蘇如繪低着頭,雖然門閥嫡女的傲氣仍舊強撐不倒,但這傲氣之中所透露的柔弱卻猶如初春新綻的芽葉一般,引人呵護,“除華宮陰冷,難當殿下之尊,楚王請回罷!”

“孤若走了,你再來懸樑?”甘然冷笑一聲,“青州蘇氏的女兒就是這麼沒用的嗎?父皇還沒下旨意賜死你,你倒自己先找死了?還是以為皇宮是武德侯府,由着你性兒尋死覓活,皇祖母與父皇那邊只會心疼而不是厭惡?或者你根本不關心武德侯與鄭野郡夫人!”

“父親母親他們怎麼樣了?”聞言,蘇如繪猛然抬起頭來,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