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時仍傍晚,天色卻已有若墨浸,門扇開合之間,一室燈火搖曳,顯王入內兩步,見兒子似乎倉促間站起,彷彿是被擠入廳堂的冷風一嗆,出了一陣急咳,一手握拳抵在嘴角,一手撐在案邊,幾乎站立不穩,他心中不由一緊,甩開步伐搶了過去,阻止兒子強摁嗆咳欲施的禮數,摁着肩頭讓人坐了下來。

這一陣咳,使得虞渢眼前眩亂,瞼底蒼青,雙靨卻泛起潮紅,病色便就顯眼。

本是滿腹的憂慮,積蓄了許多疑問,顯王卻盡數壓下,也顧不得什麼主次座序,拉了椅子上前,一把扣牢虞渢的脈搏凝神細診。

顯王少年時,也曾隨先楚王有過一段征戰的經歷,在沙場上,自是學得粗陋的醫術,治疾自是不能的,不過尚能斷得幾分脈息。

足有一刻,虞渢早止住了咳,臉色蒼白下來,看上去卻並不顯得呼息紊亂。

顯王鬆手,眉心卻蹙成了死結:“究竟覺得如何,這事你可還瞞着媳婦?”

虞渢自覺倒無大礙,這時堅持讓出上座,搖頭說道:“無論醫官,抑或是二兄、江漢,都是那般說法,還不是因為幼年時中毒的緣故,恢復得慢,難斷將來如何,總歸是要注重保養,我自己也多有留意,王妃一貫就注重,她知或不知,都是這樣罷了。”

顯王默然,擔憂之情一時纏繞在心口,倒不知說什麼好了。

“如今想來,那時我自以為無礙,一直就隱瞞着王妃,倘若……萬一重疾引發病危……”

“不要亂想。”顯王膝上指掌兀地握緊,眼底黯然一掠,心裡更是慌亂,卻沉聲說道:“前兩年,你康復得甚好,只這些日子以來思慮過重,才會覺得心力不濟罷了,放寬心,只要敬遵醫囑,必無大礙。”

“兒子病弱,倒讓父王憂慮,是為不孝。”虞渢輕輕推了推眉心,再看不遠處的燈火,視線才不顯模糊,自己鬆了口氣:“我勢必會當心保養,父王也寬心。”

被這事一岔,顯王本來的打算的話竟被拋之腦後,自問有愧——當初妻子生子,母子皆弱,他一心忙於政務,多有疏忽,竟未察是有人心懷惡毒暗中加害,後妻子亡故,兒子也險些不治,他悔不當初,卻因喪妻之痛,一時不能振作,那時察覺兒子早慧,竟放手讓他操管,怎不想慧極必傷,更何況兒子“先天不足”,他無論是為夫,抑或為父,實在不夠合格。

有的事,本來應當自己擔當,不該讓兒子事事煩神。

一思及此,顯王也便長話短說:“今日太皇太后詔見,轉告了我你的決意,我只問一句,你是否當真打算擔責,甘願放棄宗室之位,而為庶人?”

“兒子不敢任性不孝,倘若真有罪責,甘願受罰,不過兒子自問言行無虧,並不願擔忌憚之禍。”

這話說得明顯了,虞渢並沒有放棄權位的打算,他若是甘願被除名皇族宗譜,顯王后繼無人,即使虞渢活着,將來子孫繞膝,也不能祭祀先祖,顯王逝後,他也不能捧靈跪祭,做為人子,便是不孝。

為人臣子,忠在孝前,虞渢故然不願逆上,但本無逆上之心,奈何君上卻因忌憚有逼迫之意,因為忌憚妄加之罪名,他不甘領受。

“那麼,你是要以退為進?”顯王一挑眉梢。

虞渢默認。

“渢兒。”顯王長嘆一聲:“我這個父親,虧欠你母子二人許多,我這一生別無所願,只想你安好無憂,你若有決斷,無論何事,但管放手去做,你要記得,無論何時何境,我只要有一口氣在,先是你的父親,才是大隆臣屬。”

這話也是一般明顯了,就算虞渢要揭旗逆反,顯王也會舉兵支持,縱使沒有勝算,縱使在青史丹書上會被扣上罪逆之名。

虞渢實不料父親會這般決斷,他深知祖父一生忠於君國,父親自幼受教,從不曾有仗權逼上之心,一意奉公,絕無私慾,而他,先帝在位,能保安寧,當然不至心生二意,不過眼下君帝因為多疑自專,對蘇、楚兩府不同程度皆有忌備,他雖無貪婪擄權之心,確懷為顧私情違逆帝君之想,於臣子而言,實稱不上忠順。

正是有這些顧忌,他的計劃才一直隱瞞尊長,不僅顯王,甚至衛國公府。

一時之間,虞渢心緒也是分外複雜,看着父親已經夾雜着些微霜色的鬢髮,眼角不由濕澀。

“癥結所在,決非僅只秦相,而是君上。”顯王沉聲說道:“早在媳婦被擄之時,我見你憂思滿腹,也猜到此事不能善了,你一貫思慮細慎,我能想到的隱患,你勢必早有預籌,說到底,聖上要問罪媳婦,意在打壓衛國公府,渢兒不需顧慮重重,我們與國公府既為姻親之好,自是不能避害袖手,你有什麼打算,不妨說來,天子若要一意孤行,太皇太后若是坐壁上觀,我也不會任由逼壓,想要將你降為庶民,那麼我這個父親也有不教之罪,天家真要問責,那麼我也難逃其咎,不過他們要擼了咱們父子的爵位宗譜,只怕眾多守將權勛未必心服。”

虞渢忙道:“事情還不到這個地步,父王,今日你怎麼應對太皇太后。”

顯王冷笑:“當然沒有撕破臉,只請天家寬限時日,我好回來說服。”

虞渢頷首:“父王倘若也贊成讓我擔責,太皇太后必生孤疑,父王這般應對,太皇太后才會覺得合情合理。”

便也沒再隱瞞暗中籌措的計劃,一應詳細,皆與顯王坦誠布公。

顯王其實早懷破釜沉舟之心,不想兒子卻有面面俱全之策,反倒呆怔了,父子倆敞開心扉這麼一談,雙方都覺輕鬆,不過這一席長談又耗費了足一時辰,旖景已經打發人將葯膳送到前庭,顯王才驚覺一更已過,便要敲響禁鼓,又懊惱起不該耽擱到這麼晚,才硬逼着虞渢回了中庭。

自己卻心潮不平,乾脆披了件厚氅,抬腳去找衛國公,打算與姻親兼發小秉燭夜談,琢磨着怎麼算計秦家——畢竟事情不到逆上的地步,顯王還不好公然與姻親“謀反”,不過把矛頭對準秦家倒是無礙,相府子侄,也不少在外郡為官,其中還有蘇、楚兩府勢力所及之地,秦相既一門心思要陷害旖景,好鑽空子把自家孫女嫁入王府,顯王認為,衛國公也不消客套,虞渢既然有辦法清除“暗器”,那麼他們便拿“明槍”開刀,秦相這麼清閑,顯王表示十分不滿。

又說虞渢,回到中庭時,幾間屋子當然還是燈火通明,旖景聽見外頭連聲問安,披着件斗篷就迎了出來,當面就是一句:“有人上本了?”

虞渢苦笑:“就知道你會猜中。”

便說了這一日發生的樁樁件件。

只說話時,他身上的寒衣已經被旖景除下,親手服侍着凈面洗手。

“因我的事,倒讓父王也跟着不安。”聽說顯王這般決斷,旖景頗有些意外,緊跟着便自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