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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城侯、寧搖碧、卓昭節親自引着人進來,當先的,自然是寧朗清,方四歲的寧朗清,沒跟着長輩們流放、還是國公府嫡出曾長孫之時,是個極健壯的孩童。然而此刻一路車馬勞頓,又逢喪親之痛,雖然被特別收拾過,卻還是顯得萎靡與單薄了。

僅僅一年光景,這生得極似其祖父寧戰的孩童便瘦了足足兩圈。但許是經歷過的緣故,寧朗清神色之間卻沉穩了許多,不似尋常四歲孩童那樣的天真單純。他固執的不肯讓乳母抱,也不肯要卓昭節牽着自己的手,堅持自己一步一步走到曾祖母跟前,緩緩跪倒。

紀陽長公主不敢置信的看着他,雖然寧朗清身上沒穿喪服,而是穿了一套簇新的靛藍綢袍,可只看這個曾長孫的神情……何況在寧朗清身後,赫然只有一個孫媳祖氏,祖氏如今已經是淚流滿面,站在亭外,竟是連亭內都跨不進了……祖氏身後……

長公主急切的尋找着其他人,寧戰、寧瑞慶、寧含、寧希、寧瑞梧、寧恪……哪怕是歐氏、小歐氏呢?

然後祖氏身後卻只有幾個垂手落淚的老僕,長公主認得都是大房流放後歸還身契,卻執意跟到劍南去的人。

此外……什麼人也沒有。

可他們身後是花叢,花叢後頭是假山,假山後面……還有一片竹林……也許……也許人都藏起來了?是故意與自己玩笑么?大房……大房雖然這些年來在自己跟前戰戰兢兢的,然而也許他們就俏皮一回了呢?

方才龐綏稟告的時候明明泰然自若的啊!他是伺候自己幾十年的家令了,也是看着大房的子孫一個個落地長起來的,若是大房真的……龐綏怎麼會半點聲色也不露?

還有帝後——戰郎也是他們的嫡親外甥,他們進門時也是有說有笑的……

長公主顧不得儀態,刷的站起,咸平帝驚慌的跟着起了身:“二姐?”

就見長公主連放在榻下的絲履都不及趿上,赤腳便向亭外衝去——跪在地上默默垂淚的寧朗清困惑的轉過頭,卻見一向優雅尊貴、年事已高的曾祖母,此刻竟是敏捷到了連正當壯年的堂叔寧搖碧都沒能趕上,直奔六嬸祖氏及下人身後的花叢!

在眾目睽睽之下,長公主親自在花叢里搜尋了一遍,又提了裙子要爬到後頭的假山上去看——大房的其他人,是不是藏在了那裡?

寧搖碧的手不住顫抖,聲音卻抖得更厲害,他抓着祖母的手臂,卻覺得年老的祖母此刻力氣是如此之大,以他正當壯年又是長年習武的男子的力氣,竟然會被祖母拖着走,他忍着淚,哽咽道:“祖母,祖母!回去歇一歇罷?你看清郎,大房還有清郎……二房也還有曠郎與徽娘,祖母……祖母?”

長公主神色木然,根本不理會孫兒的拖拽,她甚至也沒沒有意識到要把寧搖碧呵斥開,卻只喃喃道:“他們惱了本宮了是不是?這是躲在假山後……還是躲在那竹林里?故意不來見本宮,要本宮着急?從前……從前戰郎就這麼做過,那片竹林,他最愛躲在裡頭,尤其如今這時候,說是風涼,所以你幾次要把那兒換成其他的卉木,本宮都沒準……這會子,他們準保在那兒,是不是?”

說著,她又竭力向前走去——與寧搖碧一起長來勸說的雍城侯拉住長公主另一邊手臂,低聲道:“母親,大哥他……他已經……”

“閉嘴!”長公主猛然拔高了聲音,凄厲的尖叫甚至於讓隔了小半個湖、正送新鮮的點心過來的侍者都驚駭的站住了腳——長公主何曾這樣呵斥過心愛的小兒子?

“你不要說了,他們一定躲在那裡……他們怨本宮,怨本宮把他們趕到劍南去,所以躲起來不肯見本宮,是不是?”長公主一點一點轉過頭,眼中沒有淚,目光獃滯,卻明亮得出奇,彷彿多看幾眼就能灼傷了人,那樣的歇斯底里與不敢置信……這是她所有希望的燃燒,讓人懷疑,是不是只要再堅持說一個字,長公主就會立刻完全崩潰……

雍城侯怔怔的住了口。

“祖母……”寧搖碧低低的叫了一聲,這一向飛揚跋扈、狡詐精明的長安紈絝,平日里自詡最擅長的就是哄這個祖母開心,然而此刻除了下意識的叫着長公主外,卻是茫然無措,完全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這一刻,寧搖碧方醒悟,他從前能夠輕易的將長公主哄高興,不是他多麼了解長公主、多麼會哄長輩高興……不過是,長公主疼愛他,樂意配合他罷了……說到底,是長公主故意被孫兒哄高興,以哄孫兒高興……

可這會兒……長公主哪兒還有哄孫兒的心情?

卓昭節亦步亦趨的跟在寧搖碧身邊,幾次張口,都又住了聲,長公主最疼愛的幼子幼孫都勸說不住她,她這個孫媳,又哪兒有說話的餘地?

望着長公主癲狂不信的模樣,卓昭節死死掐住了帕子,長長的指甲一路掐到肉里去,她卻渾然不覺得疼痛——這個祖母,相處不過一年,她未必多麼喜歡自己,然而為著孫兒喜歡自己的緣故,卻也是真心關照、用心指導的。

即使不提長公主對寧家的重要性,如長公主這樣開明體貼的長輩,放眼整個長安城裡,亦是屈指可數……

雍城侯府與紀陽長公主只一牆之隔,可長公主甚至沒要孫媳站過一次規矩……

想到初進寧家門,次日在凌亂匆忙裡趕到長公主跟前,等了許久的大房濟濟一堂的場景,卓昭節鼻頭一酸,淚如珠落。

不遠處,祖氏早已是全身顫抖,舉袖死死捂住了嘴,卻還是有止不住的嗚咽聲漏出……

這時候咸平帝匆匆趕到——他為了追上長公主,同樣不及穿履,卻因長公主奔跑太快,到底慢了一步,趕到時恰好聽見長公主呵斥雍城侯那句,九五至尊陡然之間老淚縱橫,他越過雍城侯扶住長公主,顫抖着聲音道:“二姐,我對你不住!你為了我不為難,將戰郎一家主動打發去了劍南……可我卻沒能護好他們!我對不起你!”

話音未落,咸平帝流着淚,看着還用迷惘的目光望着自己、彷彿根本沒聽明白他這番話的胞姐,赫然做了一件讓眾人皆是目瞪口呆的事情——

咸平帝鬆開抱着長公主的肩,撲通一下跪倒在長公主足前,哽咽着道:“若無二姐,我未成人就死了,二姐為了我,連戡郎的婚事都……這一回如若不是怕我為難,戰郎他們何必要去劍南?若非去劍南,他們焉能被害?二姐,你這輩子,一半為我一半為兒孫,可我……我卻害了你長子一家!我對不起你!”

跟着咸平帝跑過來的淳于皇后大吃一驚!

她能夠理解咸平帝對這個胞姐的感情,然而……

然而咸平帝如今乃是一國之君!

若是私下裡只有兩三個人時也還罷了,現下這兒又是晚輩又是孫媳,還有一大群侍者——這要是傳了出去,咸平帝必被朝臣彈劾亂了尊卑秩序,而長公主也必然被置疑要挾君上!

當然以咸平帝如今對大涼的掌控,這些都是小事。問題是,原本帝後今日特別到長公主府上來,是為了幫助雍城侯父子穩住長公主,免得長公主傷心太過出大事,可現下看咸平帝竟比長公主還傷心了,如今還說什麼勸慰長公主?咸平帝自己都要旁人勸了!

到底死的寧戰因為一直幫着延昌郡王,素來就不得淳于皇后的喜歡,而且紀陽長公主終究是皇后的大姑子而不是嫡親姐姐,如今咸平帝被勾起數十年來姐弟之情,從而對外甥一家的遭遇無比內疚悲痛,淳于皇后卻還能夠穩住心神,立刻想到:“十一郎如今年紀也長了,這兩年精力明顯的不濟,朝野都有些揣測……今兒個再這麼大悲一場,回了宮去恐怕精神更差,然而鳳奴現下還不能算真正的根基深厚……”

她趕到跟前,定了定神,正要開口勸說咸平帝——卻見長公主任咸平帝抱着,完全沒留意到這大涼的主人如今正不合時宜的長跪在自己跟前懺悔,她獃獃了半晌,此刻身子忽然晃了晃——雍城侯、寧搖碧也被咸平帝突如其來的跪倒驚呆了,見狀皆是大驚失色,寧搖碧幾乎是魂飛魄散的趕上前一把抱住,喝道:“祖母!”

——長公主全然聽不見他的話,生來的金尊玉貴、幾十年養尊處優,即使年過花甲,仍舊風韻猶存,可在這一剎那,皺紋幾乎是以眼目可見的速度,出現在長公主的面上、脖頸、手背,依然烏黑如墨的鬢髮,猝然出現霜意——原本明亮得讓雍城侯不敢直視的目光彷彿是一支明燭,瞬息之間為強風吹滅。

她緩緩向後倒去,目光隨着倒下從不遠處的假山看到竹林、再望向林上無垠的長天,渙散的瞳孔里,她覺得時光在這一顆彷彿倒轉了,寧戰、寧瑞慶、寧含、寧希、寧瑞梧、寧恪……這些兒孫,可不是一忽兒在假山後探頭探腦、在竹林里嬉戲小憩、又似乎乘雲而上直入九霄嗎?

看來他們都沒事……長公主略舒了口氣,卻又猛然醒悟過來——可他們乘雲而去了,自己呢?

一直到被惶急的寧搖碧托住背,抱在懷裡呼喚,眾人都驚慌失措的圍上來,長公主才艱難的、呢喃着輕輕吐出幾個字:“我可憐的孩子!”

與此同時,微霜的鬢髮,剎那之間華髮滿頭!

眾人駭然萬分,寧搖碧顫抖得幾乎不能自已,失聲高叫:“祖母!!!”

但長公主渙散着瞳孔,卻仍舊只是輕輕的道了一聲:“我可憐的孩子……”便將頭猛然歪進他臂彎,再不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