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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貴妃剛從壽康宮回到永寧宮,便見她宮中掌令羅氏急匆匆的步入內室,貴妃便打發了左右宮人,由着羅氏服侍她更衣,一邊兒道:“你都把着急上火四字給自己鑿臉上了,究竟何事這樣心慌意亂的?”

“娘娘,奴婢已經按娘娘的囑咐安排下去了,可中宮卻半點動靜沒有,連那小宮婢都未受重懲,皇后無非是令她在坤仁宮禁足,不讓她再和坤仁宮外的人接觸而已,奴婢是着急,這多好一個一箭雙鵰的機會,竟然沒成。”

貴妃卻一點也不急,搖着綉了牡丹花的團扇,又接過羅氏遞來的一盞加了碎冰的梅子薄荷露,喝了兩口,才道:“有一晚皇上飲酒過量,睡夢中竟然輕喚顧氏的閨名兒,我便知道太皇太后雖說信了珍瓏殺局的事是陶氏使奸,但皇上確然心裡還念念難忘顧氏,又看這些年,皇止對待趙蘭庭的態度可大不如前了,說明皇上心中一直難釋妄執。

偏是趙蘭庭,年輕氣盛,為了他一代名臣的美譽,在征戰後金一事上一直和皇上爭執,不肯聽從君令,皇上對他又哪能不更加惱恨呢?許晉致仕後,皇上擢升唐公入閣,且冷落疏遠中宮母子,為的就是告誡趙蘭庭不可再逆抗君心。

可趙蘭庭黨同沈決明,仍然寸步不讓,皇上已然忍無可忍,這正是翦除趙蘭庭打壓軒翥堂的絕佳時機!皇后沒有中計,決意明哲保身,雖說看似我是白費了苦心未能夠一箭雙鵰,vbn卻不防仍然踩中了我另一個陷井。你接下來,大可在內廷散布傳言,只道皇后聽聞了珍瓏殺局這樁舊案,對顧夫人心懷妒恨,所以拒絕顧夫人請見,儼然是姐妹反目成仇。”

“可這豈不是……讓皇上知聞宮中已然有了閑言碎語?”

“那些話,可是慈寧宮的宮人透漏,皇上便是追究,也只能追究到太皇太后身上,皇上又能拿親祖母如何?”

羅氏細細一想,倒認可的確萬無一失,又道:“趙閣部這回必定是一敗塗地了,可那顧氏……畢竟已經嫁為人婦,難道皇上還能納她入宮?”

朝堂上那些御史言官能不諫阻皇帝如此荒唐的行為?

“趙蘭庭獲斬,顧氏殉情,便可改姓換名悄悄入宮,雖說自然得不到妃嬪名位,但皇上無非也只是想和她長相廝守而已,乾清宮裡的一介女官,又哪裡會引起朝臣關注呢?”

“娘娘難道就甘心讓顧氏專寵?”

“橫豎我膝下已經有了二郎、三郎兩個孩兒,那顧氏既不能生養,甚至不能見光,哪裡值得我和她爭風吃醋?我的對手,只有中宮皇后而已。趙蘭庭與顧氏夫妻恩愛,董皇后卻在關鍵時候見死不救,間接導致趙蘭庭被處死,顧氏為了苟活不敢埋怨皇上,但能不把董皇后恨之入骨?有了顧氏在皇上身邊兒搬弄是非,皇后總有一日會為的明哲保身付出代價。”

開心不過片刻,喬貴妃便聽聞了春歸已然入宮的事,這下子眉頭終於蹙了起來:“董氏既不追究謠傳,一邊卻又召見顧氏是何路數?她當明白既然要明哲保身,便不能答應顧氏為

趙蘭庭求情的道理,她要敢開這個口,必然便會引得皇上厭惡,難道她打的主意是先一步籠絡顧氏?”

羅氏便又着急上火了:“怕不是皇后一面幫顧氏求情,一面在顧氏跟前兒……嫁禍貴妃及唐閣老方為幕後主謀。”

“看來我還真低估了董後,她並不像我預料一樣古板不知變通。”喬貴妃把團扇一扔,起身踱步徘徊:“如此就不能容顧氏活着了,否則她與董後同仇敵愾,我可不是她二人的對手,得想法子,讓顧氏橫死,再讓皇上對董後心生猜忌。”

先不說喬氏又再醞釀什麼陰謀詭計,坤仁宮裡皇后與春歸這回見面,皇后着實覺得許多的話都難以啟齒,倒還是春歸先直奔主題:“今日請見娘娘,是想求娘娘稟報皇上,我要面聖。”

做為外命婦,自然是不能直接求謁一國之君的,春歸也是迫不得已才通過明珠代轉訴求,她而今也的確顧不上皇帝的齷齪心思是否會讓明珠知悉了,詔獄是什麼地方她雖然並未親眼目睹,不過也早有耳聞,她怎能在知聞蘭庭身陷詔獄之後還冷靜沉着的計較利害?想辦法徹察刺殺安平王的真兇還蘭庭清白?她沒有這大本事,她只知道唯一有權決定蘭庭生死的人。

就是那位九五之尊。

“阿姐可有了周全的計劃?”明珠見春歸如此焦慮,也再顧及不了許多,把一切都全盤托出:“昨日我剛接到阿姐的拜帖,坤仁宮裡就有人議論珍瓏殺局的話,要不是惠嬪勸阻,我都幾乎一腳踩到了陷井裡頭,阿姐這時去求皇上,恐怕……實不相瞞,當我聽聞皇上竟存着如此荒唐的念頭,我亦覺得義憤填膺,但昨晚我冷靜下來細細一想,此時確然不能衝動行事,最要緊的,不是出氣,是得把姐夫從詔獄裡先救出來,我是擔心阿姐在氣頭上,觸怒了皇上反而有害無益。”

春歸聽明珠這麼一說,對於這件突然發生的禍端更加篤定了起因,倒是反過來安慰明珠:“妹妹放心,我不會魯莽行事,珍瓏殺局一事妹妹今後萬不可再提起,只當作從未耳聞,妹妹只需要轉告皇上,我在坤仁宮等候面聖。”

明珠見春歸如此篤定,也不多說二話。

春歸就等在坤仁宮的偏殿,看日影一點點中移,斑駁的光色透過雕窗在金磚地面遊走,她從來沒有像此時一般如此厭惡這座宮廷,就像此時目睹這些光色和日影,都透出一種刺骨的森涼之氣。

她聽見了腳步聲,低垂的視線里是黃袍龍靴,她深吸一口氣行叩拜之禮。

“平身吧。”皇帝受了禮,也是低垂着視線看按品着裝的女子,他覺得時光彷彿在她身上停駐了,宮城內外,闊別多年,她卻並沒有絲毫變化,仍是青絲如雲,仍是肌膚賽雪,甚至這樣的行規蹈矩,也並沒有減弱她與生俱來的生氣,她鮮活,也明媚,是陽光底下沐浴春風秋露的芳朵,從不曾經過精心的修剪變成世人眼中規矩的盆栽,是了,便是經她打造的瓶供盆栽,也從來不曾缺乏了蓬勃自然的鮮活氣息。

所以他才會如此堅持,想要把她留在這座宮殿,這

樣的念頭漸漸成了一種狂執,他想就算逼迫又如何呢?有太漫長的時間了,他終究是可以把她感化,他可以比趙逕勿更專一,只要她願意,沒什麼他不能滿足。

可是為什麼現在見了面,突然不知應當從何說起。

一國之君沉默着,春歸也只能沉默着,她必須遵行禮規,該說的話多年前的那一次私見已經說盡了,顧春歸於秦詢而已,早已只是一介臣婦,除此之外再無瓜葛。

“顧夫人是來為趙逕勿求情的?”皇帝好容易才找到切入點,他當然明白今日春歸求見不是因為思念。

但他卻並不想聽回應,所以緊跟着說道:“陶嘯深鞠審安平王府眾人,有一內侍終於招供,他曾聽刺殺安平王的兇徒說過,是趙逕勿以兇徒家人用作要脅,令兇徒刺殺安平王,且立時自裁,否則其父母、兄弟,更甚至侄兒等等親人,性命難保。不過兇徒到底還擔心趙逕勿食言,非但不放過其親族反而殺人滅口,所以告訴了好友,且留下趙逕勿當初交予兇徒一封親筆信,信中承諾,只要兇徒依令行事,他必保兇徒一家血親榮華富貴。”

秦詢緊緊盯着春歸低垂的眼睫,口吻仍舊溫和:“顧夫人非普通女流,我知道你應當了解朝堂國政,最近因為後金一事,內閣之間,內閣與我之間已經發生多場爭執,顧夫人更清楚,我為何堅持討伐後金,逕勿原本也應理解我的焦慮,可他一直固執己見,導致討伐之事久久不得推行。”

“臣婦一介內宅女流,不敢妄言朝堂國政,臣婦今日請求面聖,只望皇上看在昔日外子盡竭心力相佐的情誼,開恩允准臣婦亦入詔獄,臣婦只祈囚室之中,相伴外子共待皇上裁奪。”

不爭不辯,不求寬赦,求的只是形影不相離,甘苦長與共。

秦詢兩步向前,但春歸連眼睫都未上揚,反倒是九五之尊的胸膛一陣起伏,但他到底忍下了那些逼迫的話:“家眷相陪詔獄,這可不符法規,顧夫人還是先回太師府等候審決吧。”

“皇上若然不允,臣婦便會向北鎮府司出首,承認一切罪惡皆是臣婦犯下,與外子及任何人無關,那麼臣婦身為嫌犯,詔獄想來也是該進的。”

“你!”秦詢深吸一口氣,再一次壓下胸腔里的暴躁:“你以為你說與他人無干,他人就不會被你誅連了?”

“若註定臣婦將與外子共赴刑場,那亦是無可奈何之事。”

殿室里一片沉寂,一道雕窗透進的光影,隔閡在如君帝與臣眷之間,分明虛浮,卻如實質,這虛虛實實的隔閡,卻仍然沒讓秦詢清醒。

他所期待的心有靈犀兩相契合,其實並非春歸能夠給予。

隱隱約約有西洋鐘的報時,跨越了數間宮室發出悶響,秦詢方才又垂了眼瞼,他往前,和春歸併肩站着,卻又是東西異向:“春歸,你憑仗的,便是我視你從來與他人不同,那我們之間,又算什麼只為君臣呢?”

他啟步,再邁檻而出的同時才有高聲囑令傳來:“梁孝賢,送顧夫人往詔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