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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學習,仍有彈奏不能抒情之處,蘭庭雖說了不罰可也沒有隻顧阿諛奉承,待春歸奏完一曲,他擇一小節親自示範,指導糾正錯謬,春歸幾經重奏,到底是把這首曲子演繹得聲聲動情了,連自己也覺小有所成,服氣道:“還是需要逕勿多多指點。”效果彷彿比二叔祖母的督教更加好些。

這一消磨,夜色已深。

二樓的卧房熏煙已散,唯余香沉浮,床前風燈和窗內月色,使此室內不至黯昧。

水綠薄綢帳,描綉合歡紋。

帳子似隨男了揮手之間,落下了。

輕薄的中衣,一抹美人骨的凸痕,美人卻不顧儀態的伸展拳頭打了個懶腰,兩隻小臂剛一裸露就被塞進了薄被裡,長發包裹住面頰,睫毛半擋了眼睛:“困了困了,今晚怎麼這麼困?果然學習是件勞苦事兒,心疼大爺曾經寒窗苦讀,而今終於修成正果,漫漫長夜正宜睡眠,先睡一步。”

卻偏不把眼睛閉瓷實,嘴角也還在偷笑着。

蘭庭想刮她的鼻樑,半道又把手收了回來,伏下身去乾脆在鼻尖上咬了一下。

“還沒賞呢,裝睡什麼?下回換個花樣討賞,我便是個傻子這花樣也糊弄不住了。”

那一咬不疼,倒有些癢,刺激得春歸頓時就“安份”了,於是手又從薄被裡伸出,一抬,小臂裸露,勾了蘭庭的脖子,借力仰近面頰:“不討賞,得了大爺的指教,原該我打賞大爺才是。”

香吻獻上,長久纏綿。

後來是真的累極才先睡一步了。

當懷中女子的呼吸逐漸寧靜,蘭庭的睡意才一點點彌升,很奇異的,他終於也有了一個疑似時月迴流之前的夢境。

很痛苦的夢境。

他一身官服,滿頭冷汗,破門而入不知何人何地的居宅,十好些壯漢,和跟他前來的京衛打鬥,他完全顧不得這些,手裡緊握着劍鞘一路疾奔,直至後院的某間屋室,門敞開着,有血腥味撲鼻。

他先看見的是死不瞑目的溫守初,胸腔的位置插着一把匕首,然後……

女子躺在血泊中,安靜的閉着眼睛。

像是睡著了,擺脫一切噩夢終於得到了寧謐,甚至於,唇角還有若有若無一絲笑意。

他上前擁着她,還能感受她體膚殘餘的溫暖,但她的魂靈,儼然已經走遠了,無知無覺。

來遲了一步。

於她的生命,他似乎永遠都是來遲一步,來不及問好,更來不及道別。

他只知道他要做的事,是不能夠繼續把她留在這裡,任由世人茶餘飯後,將她和溫守初這個卑鄙無恥的惡徒一起議論,顧夫人,可以和太子同生共死卻絕對不能被溫守初玷辱。

所以他帶走她,葬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那裡遠離市井,有青山白泉,有藤蘿芳朵。

他為她豎碑,卻不在她的碑上鐫字,他在她的墳塋左近建了一間竹屋,卻不知自己還有沒有幸運,當某日,住此長伴。

人生從那一天,似乎已經變得搖搖欲墜,夢境里的趙蘭庭,不知道自己仍在堅持什麼。

他輔佐的君主已亡,愛而不得的女子也已香消玉殞,他便是殺遍了那些“真兇罪魁”,可他效忠和他珍愛的人,誰能回來?所以支撐他繼續前行的,從此當真只有社稷國祚,夢境里的趙蘭庭想,當我完成了祖父的囑託,當我心無掛礙,我就來陪你。

陰冥之下,你的魂靈也許不需我的陪隨,可陽世人間,我來守護你的亡骨墳塋。

那麼無論是陰冥陽世,春歸,你都不會再覺得孤單寂寞了。

當時的他以為剷除鄭秀就是徹底的終結,毫不懷疑太子亡故後,他所輔佐的秦王才是罪魁元兇。

到死的時候,也無非只有一些永遠無法證實的猜疑而已。

刑場上鍘刀前,他最遺憾的也只不過,春歸,我沒法相伴你的墳塋前了,不過既無人知你埋骨於那片山林,今後也無人打擾你的清凈,若真有輪迴轉世,我希望我不會再遲一步,願再見時,我身心已得自由。

鍘刀在夢裡不會落下,蘭庭悄無聲息的睜開眼睛,他先就感覺到了一側胳膊的溫暖,因為被某個熟睡的女子糾纏着,心裡的酸楚就退潮般無影無蹤了,蘭庭想過去種種終究只是一場噩夢而已,如我祈願,再見時我身心已得自由,這一次終於沒有恨遲。

他小心翼翼地翻身,並沒有抽出胳膊,他輕輕將春歸的長髮一撥,使她露出耳垂,他輕吻她的耳垂,似乎就聽見了同床共枕的人隱約囈語,他感覺胳膊被纏得更緊了,溫熱的氣息直接滲入了毛孔,這讓他的某種慾望又再蠢蠢欲動。

可這時他卻忽然聽見了一聲鐘響。

鐘響聲聲,撕破了靜謐的黑夜。

春歸也驚醒了。

第一眼,就見蘭庭神情凝重。

而這時鐘聲仍然未絕。

漸漸也聞人語,應當是婢女也為突響的鐘聲所震驚,忍不住有了議論。

鐘聲終於停止。

蘭庭似乎舒了口氣:“應當是皇后。”

皇后薨逝。

沈皇后縱便死前已經不再執掌宮務,但她仍然未被廢黜,不管世間有誰會為她真心一哭,六宮之主薨逝,自然當得舉國致哀,一夜之間各大府邸都掛上了白幡,聖令未下,內外命婦盡着喪服候令哭喪,當天亮之時,京城無一處再見彩幡,平民百姓也盡身着麻衣。

可金菊棠桂,是不肯為人事失色的,陰謀詭計也並沒有因為皇后薨逝歇止。

月中,也至一年月滿。

七日頭喪才過,百姓不再服麻,然此歲中秋,慶宴喜樂還是貴庶共免,唯有天上一輪滿月圓滿得異常寂寞。

連春歸都被“徵調”去了慈慶宮,幫着明珠忙裡忙外,中秋節這晚,是三更半夜才被太子妃的車駕送回太師府。

沈夫人自然是不着家的,三夫人和四夫人再次接管了家務,三夫人這時縱然有了身孕也還得忙着四處巡邏,正巧在斥鷃園外遇見了春歸,就站着和她說了一歇話。

“因着國喪,街面上霄禁倒比往日寬鬆了,所以各處門禁就更需要小心防範,聽說隔壁許閣老府上,昨兒夜裡就混進去幾個小賊,摸進下人房裡

行盜,還險些讓他們得了手。許閣老府上規矩一直嚴厲的,可趁亂都險些出了岔子,我也是為防萬一才親自領着管事們多巡邏幾遍,好教各處各房尤其門禁不能鬆懈。”

“別的也還罷了,我只擔心皇后薨逝,老太太會說出犯忌的話。”春歸壓低聲嗓。

三夫人擺了擺手:“雖說國喪期間,老太太堅持入宮哭喪咱們也攔不住,不過老太太打心底不願受累,老太太病了也有這麼一陣兒,告病摺子遞上去,太后娘娘和太子妃也都批允了,我瞅着自從江家獲罪,老太太而今也徹底想開了,知道何為大勢已去,要是再鬧騰,庭哥兒日後連江家那些晚輩們都不再照濟,苦的究竟是誰?且寶丫頭而今不是多得太師府收容,還免去寒苦之地么?寶丫頭的婚事,老太太心知肚明必得仰仗庭哥兒和你,老太太的確糊塗了大半輩子,只如今的時勢,也不容她再胡鬧了。”

江家唯有江珺寶現在還住在躊躇園,那也是老太太幾番求情才爭取得蘭庭鬆口,但除了老太太之外,其實多少人都明白蘭庭並無意為難江家女眷,便是不可能將她們都收容在太師府,於流放之地也已知會了地方官員給予照顧,只要她們能夠勤儉自立,日後總不至於遭受迫害及飢病之苦。

“寶姑娘自從那年險受貴妃逼害,性情便有了改變,再遭遇這回事故,越發是沉穩明理了,老太太這麼快便偃旗息鼓,寶姑娘功不可沒。”春歸也感慨道。

一個趙蘭心,一個江珺寶,過去可都是飛揚跋扈是非不分,但而今兩個女孩的性情都已經有了改變,可見,本性難移這話也不全對,又或者說人之初性本善,都是縱容惹的禍。

“只是遇見國喪,心兒的婚事都得耽擱,寶丫頭的婚事就更顧不上了。”三夫人無奈道。

沈皇后薨逝,非宗室之外,勛貴臣公家族至多三月不許嫁娶,不過蘭心妹妹的情況到底不一樣,沈皇后為她名義上的的姨母,服喪應足一年,至於江珺寶,她本有父祖兩重喪服在身,談婚論嫁原本就應得到三載之後。

“二妹妹的事不愁,橫豎大爺也不捨得二妹妹這麼快出閣,且周家小郎年紀也不大,周家也不急於一時,至於寶姑娘,待數載之後,江家的事沒什麼人再議論計較了,議親或許對她更有益處呢。”春歸倒覺得女孩家大可不必急着出嫁,蘭心就不提了,單論江珺寶,而今她在太師府也沒人敢給她委屈受,待過上兩年,性情各方面磨礪得更加沉穩了,太師府這多親朋好友,自然會有不那麼重視門第出身的,只要看中了她的品性,還有機會嫁入士族。

江珺寶再怎樣,也是嬌生慣養長大的閨秀,十指不沾陽春水,依現在的情形,她怕只能嫁去平民寒戶,別的就不說了,光說那三寸金蓮,讓她如何適應勞作?

“寶丫頭的婚事,日後可少不得春兒你操心的,也多得她遇着了你,不計較寶丫頭從前的刁蠻跋扈,還樂意替她打算周全。”三夫人話說到這兒,瞥見斥鷃園院門內菊羞探了個頭,便拍拍春歸的手:“怕是庭哥兒還沒歇息呢,我就不拉着春兒再嘮閑話了。”

便坐上肩輿,繼續巡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