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康熙四十九年臘月初八。

雪花飛揚,冷風刺骨。

胤禩站在院中,仰頭看高牆上方狹小的天空。

時間……

過得真慢。

兩年而已,他卻感覺已經在這裡關了一生。

“小阿哥,您慢着點兒,這雪大路滑的。”

“多謝你帶路。秫米。”小男孩兒稚嫩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胤禩心中巨震,立即轉頭盯着那扇門。兩年了,他還沒見着看守以外的人呢!是弘旺嗎?

“哎!”那秫米正是弘旺的貼身小太監,答應了一聲,從懷裡摸出一大塊銀子來,塞給帶路的獄卒,“這位差大哥,天寒地凍的,買些酒喝暖暖身子吧。”

“喲!多謝小阿哥!”那獄卒眉開眼笑,說了幾句好話,給開了門,自去了。

“阿瑪!”弘旺跑進院子。

胤禩正在院中愣愣的看着他。

“阿瑪!”弘旺跑過去抱住胤禩大腿,“弘旺好想你!”

胤禩緩緩低下頭,兒子瘦多了,再不是當年那個肥嘟嘟的小肉團兒。七歲小兒,聲音雖然稚嫩,面上卻褪去許多稚氣,代之以堅毅和小大人兒似地擔當。

“阿瑪!嗚嗚……弘旺好想您的……”小傢伙兒突然大哭起來,抱着胤禩大腿哭得稀里嘩啦的,小手兒不停的抹眼淚,可淚珠子偏偏作對似的往下掉。手套摘了,沒一會兒小臉兒、小手兒都凍紅了。

胤禩心裡酸苦,自來到這兒,他從未後悔過,此時卻隱隱覺着,先前所為,也許並沒那麼有意義。

把兒子抱起來進了屋,那叫秫米的小太監已將帶來的東西放好,屋裡不算冷,每日有人給燒炕的,可也算不上暖和。秫米便去了後頭添柴燒火。

胤禩翻半天,才找出塊帕子給兒子抹乾眼淚,“旺兒,你怎麼來了?”

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啞得難聽。

弘旺好容易止住了抽噎,跳下地,規規矩矩的跪下:“兒子給阿瑪請安,阿瑪安好!”

胤禩鼻子一酸,扭頭把眼淚逼回去,“起來說話。你怎麼到宗人府監所來了?這兩年家裡頭可好?你兩位祖母身體如何?你……汗瑪法聖體可安康?”

說著話,把兒子拎起來,放在炕頭上了,“就在那兒坐着吧。這裡可不比家裡,你暖和慣了,別凍着才好。”

弘旺眼淚又在眼圈轉:“阿……瑪,他們欺負你嗎?這屋兒里不暖和,你每天睡覺很冷,對不對?”

胤禩失笑:“傻兒子,阿瑪在這兒是坐牢,不是來享受的。這就不錯了。你沒見同樣是在宗人府里關着的,挨餓受凍還被羞辱的有多少?阿瑪這兒算是好的了。阿瑪當年在軍營,比這苦的日子也過過,不算什麼。”

弘旺又傷心又生氣:“都是那個叫什麼托合齊的。當時太子二伯、四伯、五伯、七伯和九叔都給阿瑪求過情的,在外的幾位叔叔也上過奏摺,汗瑪法同意了讓阿瑪在家裡……”

“圈禁”倆字他做兒子的不能說,含混着溜過去,弘旺恨恨道:“偏偏那個托合齊和布穆巴、普奇幾個人說……說……”

說什麼?

自然是舉報胤禩勾結江湖匪類張明德等人意圖刺殺太子、謀害乾清宮夫人了。

兩年前那場政治動亂,八爺黨眾人以及賈家大觀園裡出來的那份“罪證”上有名兒的人家都被拉下馬。

八爺黨眾人為了活命,死咬住胤禩不放。除了將所有事情都推到胤禩身上之外,還弄出些有的沒的上報,表示自己堅決與胤禩劃清了界線。

別的不論,只張明德一事,就足夠讓胤禩去死的了。好在皇帝早有成算,將張明德等人迅速正法了事。其餘八爺黨成員奪爵去官,罪過嚴重的,抄家發配。

而胤禩,則被圈禁宗人府。沒得着老大、老三那個待遇。

至於大觀園裡拿出的罪證,則是揭發出幾家鐵帽子王府和滿漢大姓貴族們,當年趁着江南不穩的當口,在江南以貪污、搶掠、受賄等等手段聚斂錢財的罪行。

那賈家祖上榮國公賈源,除了表面上的差事,暗裡卻還給當時的皇帝做探子。自然掌握了很多秘辛。但賈源不敢將這些上報給朝廷。他怕會招來報復引火燒身,再就是賈家也不幹凈。思來想去,將這些證據秘藏起來,留待後用。賈家若是到了最後關頭,這份證據能當保命符用。

證據指示得很明確,那些人家將弄來的金銀重新澆鑄成元寶,封入特製的牛皮大鼓中運回。

清初立法,王公貴族貪污三百兩便是死罪。這批金銀總數三百萬兩都不止,因此害得無數百姓人亡家散。倘若當時案發,犯案那些人家不知得死多少口子。

如今揭出來,鈕鈷祿氏、富察氏、瓜爾佳氏等數得上號的滿洲大家族又被削弱一大截。祖上傳下的爵位全丟了。——這事兒是他們祖宗做下的,自然也就沒了享受爵位的資格。再加上有捲入結黨案的,處死、發配者數百。

至於王家、石家、柳家這樣的漢姓大族,抗打擊能力比不上人家,基本上煙消雲散了。

康親王府、顯親王府、順承郡王府三家涉案的鐵帽子王府,經過多方角力之後,依照努爾哈赤當初的旨意,鐵帽子王的爵位是因軍功而授,不能廢黜,只能折中處理。皇帝下旨,臟銀入官,同時將各王府的旗下佐領削減殆盡,失人又失財,這三家再也蹦躂不起來了。

除顯親王衍璜之外,其他捲入八爺黨、密謀奪嫡的幾位削爵,換人做。克勤郡王府雖然不在那份罪證上頭,可卷進了八爺黨,一樣被削得夠嗆。

這些事兒胤禩並不知曉。他在康熙四十七年十一月初四那天便被軟禁了,消息不通。後來又被移到宗人府關押,只知自己的罪名是結黨、覬覦儲位,對外頭的事兒一概不知。

此時聽兒子一一道來,心裡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魚兒見餌不見鉤,說的就是他這樣的。

為什麼大觀園裡那份罪證要在王子騰和他手裡走一圈?

為了釣魚。

若只是陳年舊案,皇帝打擊各家王府和滿洲大族,哪能這麼徹底?

此役過後,八大姓實力銳減。八家鐵帽子王府,庄親王、簡親王、豫郡王早早的跟在皇帝身後,原睿親王多爾袞平反的事兒還沒定性,剩下的四家溜邊兒做人,沒了往日雄風。再不會有權臣巨族結黨左右朝政之事了。

胤禩呆了半天,這些事兒他這兩年翻過來掉過去想了無數次,猜得差不多。如今聽了實況,也就死心。自己看得不透,想要的太多又沒有足夠高明的手段,活該被利用。

長出一口氣,問弘旺:“你一個小孩子,從哪兒知道這些事兒的?”

弘旺從帶來的包裹里取出一罐茶來——秫米已給送來新開水,又將食盒拿到後邊去熱了。

弘旺下地去自己洗了茶碗,一邊熟練的泡茶,一邊回答:“兒子會問啊。阿瑪不在家,兒子是家裡唯一的男人,當然要多知道些事情。開始也聽不懂,是周先生慢慢說給兒子聽,兒子不停的問,也就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