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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粟娘聽得齊強之名,大吃一驚,顧不得雪大,急忙搶了幾步,奔到院中開門。院門方開,一陣大風便涌了進來,吹閃了齊粟娘的眼,她嗆着風道:“哥哥,快,快進來。”

披着蓑衣的高大男子從斗笠下微微抬頭,打量了齊粟娘一眼,點了點頭。齊粟娘急急掩了院門,奔回堂屋加了棉桿,將火燒得更旺,看着齊強慢慢脫下了蓑衣,露出面貌。

齊粟娘方見得齊強,便心中一酸。這齊強生得極似齊虎。寬額隆鼻,身材高壯。或是因在外頭見了世間,雙目炯炯,銳利有神,更是顯得儀錶不凡,只是眼神兒卻太過靈活了些,微帶桃花,遠不及齊虎實在安分。

他腳上穿着黃鹿皮油靴,靴幫、靴面上的又是泥又是雪,靴筒卻是簇新。身上胡亂披着一件半舊的灰白孝衣,卻未見帶得行李。

那蓑衣上原是積滿了雪,遇上暖氣便化成了水,直淌到地上。齊粟娘回過神來,急忙接過蓑衣,掛到一邊,搬了椅子請齊強坐下取暖。

她倒了碗臘八粥,熱騰騰地送到他身上,笑道:“哥哥,你先墊墊,我這就去廚房給你做飯。”說罷,又從錫吊壺中用滾水沖了麥殼茶,放在他身邊的小几上,轉身便向灶間走去。

還未開門,聽得齊強在身後說道:“起先在王大叔家裡用了一點,吃飯的時辰未到,妹——妹子,我想先看看爹娘。”

齊粟娘低低應了一聲,不經意看見齊強孝衣下原是一身極鮮艷的大紅翻毛錦襖,腰間銀絞絲纏帶上還掛着玉佩、金銀錢的荷包、香茶袋兒等零碎飾品,顯是衣錦還鄉,要給爹娘一個驚喜,外頭的孝衣想是在王大鞭家穿上的。

齊粟娘鼻頭一酸,轉頭見着齊強邊說邊要站起,連忙道:“哥哥在外面走了許久,腸肚兒都涼了,還是先喝完了這一碗暖暖,再去不遲,免得——免得到了那兒便讓娘不安心。”她原知齊強是個倔的,從小沒讓齊大娘少操過心,逃丁也不說個去處,只說要賺大錢,便走了。如今五年方回,卻是父母雙亡,想想也替他難過,只得替齊大娘多體貼幾分。

齊強默默點了點頭,卻不顧燙,兩三口喝光,便站起,也不披蓑衣,大步出門。齊粟娘也料到如此,見得他兩步已是到了院門口,左右看看,取了一些果子、香燭、火煤,再要取衣時,齊強已是出了門,一時不及,只得緊跟着追上。

齊氏夫妻的墓地便在村外不遠,就是當初齊粟娘曬棉衣的樹下。十步外便是陳娘子的墓。齊粟娘特意請石匠包了墳頭,砌了墓碑,上書“先考齊虎先妣宋氏之墓,兒齊強敬立,康熙三十八年十一月初三。”

齊強在墳前長久佇立,任風雪積落頭、肩,以至全身,到得最後,終是跪伏在地,嚎哭出聲,悲聲振耳,摧人肝腸。

齊粟娘原是冷得發抖,聽得這般哭聲卻也傷心,想着齊氏夫妻的恩情,頓時流下淚水,再想到前世的父母,心中絞痛。

她顧不得寒冷,將果品擺好,取了火摺子在避風處將白燭點燃,跪在墳前持香道:“爹、娘,哥哥回來看你們了。他如今身子很好,以後我們兩兄妹必會相親相愛,互相扶持。您二老放心,女兒會替哥哥留心,擇一門好親,讓他成家立業,傳宗接代,延續齊家香火,一輩子平平順順。”

齊粟娘說罷嗑了三個頭,將手中三柱香遞給仍是痛哭不止的齊強,道:“哥哥,給爹娘上柱香吧。”

齊強慢慢止了哭聲,哽咽着接過齊粟娘手中的香,在墳前插上,重重嗑了三個響頭,張嘴似要說些什麼,卻連連粗喘,沒法說出,只得大哭。

齊強在墳上哭了大半個時辰,齊粟娘雖是又冷又餓,卻憂心齊強傷了身子,猶豫一會,料着勸不動,只得慢慢將洪災里一家三人逃災的事細細說了,哭着道:“爹爹全是為了救我,方才丟了性命,他的屍身埋在山石下,尋找不着,粟娘只得制了他的衣物與娘合葬。”說罷,便給齊強磕頭。

齊強連忙將她擋住,含淚沉聲道:“我爹娘既收了你為義女,你便是他們的親女兒,我的親妹子。哥哥不孝,拋下父母飄泊在外,父母喪事全是妹子操持,哥哥謝過妹子了。”說罷,竟也給齊粟娘磕了三個響頭。

齊強力大無比,齊粟娘沒能擋住,便急急想將身子移開,沒料到在凍地中跪了這許久,竟是半身發麻,方一動便向後栽倒,齊強慌忙扯住,見得齊粟娘已是面色蒼白,全身發冷,知曉是受了寒,連忙抱起向陳家而去。

多虧齊粟娘身子強壯,進了暖屋子,喝了兩碗濃濃的薑湯,便也慢慢好了起來,便領着齊強回了齊家。齊強見得四間草屋極是潔凈,屋中家私擺設、窗花貼紙與當初離家時別無二致,纏着紅紙條的水仙花兒散發著淡淡的清香,院子里還有兩隻蘆花母雞咕咕直叫,半晌默然。

齊粟娘站在一旁,看着齊強給神櫃前齊氏夫妻的牌位上了香,便出村不知了去了哪處。齊粟娘心中微微不安,卻因着頭一日見面,齊強又是長兄,不好多問,幸而傍晚見着齊強回來,騎着俊馬,馬上馱着行李,在家中安置下來。

第二日開始,齊強不顧天寒雪凍,在齊氏夫婦墳頭搭了間茅草棚,披麻帶孝,日日守着,吃睡皆在墳上。齊粟娘知道他心中痛悔,這事兒勸不得,只得把買來過年的雞炖湯做菜,送到墓上。齊強卻只進寒素之食,一筷未動。齊粟娘只得把寒食節上做的金剛團、茶撒、臘八粥這類的食物,格外用心做些,一日三次送到墳上,守着齊強吃光。

這般在墳上過了三七二十一天,齊強燒了茅草棚,在齊氏夫妻墳前磕了頭,便脫了孝服,回家中居住。

從此他喝酒吃肉,鮮衣怒馬,三年孝期,素食、素衣、素筷等守孝的規矩全不在心中。這般前後不一,不按規矩行事,直讓齊粟娘看得瞠目。但齊粟娘只怕他熬壞身子,見得他這般反是歡喜,日日殺雞宰鴨給他補元氣。

過得幾日,齊粟娘便心中疑惑,因着這齊強每日晌午雖到陳家來用飯,平日里卻不見人影,晚間或可聽到不少動靜,似有人遠道而來,入齊家與之談笑,待得第二日齊粟娘上門去探,卻無一個人影。

齊家的地已佃出去了,她算好銀錢,交給齊強,卻被笑推回來,只說是飯錢。若是齊粟娘搖頭,他便說妹妹存着,以後做嫁妝,只讓齊粟娘無語。齊粟娘見他分明不愁銀錢,不知在外頭做些什麼營生,交往之時竟要這般鬼祟,平日越發留了心。

若是齊強他季回來便也罷了,偏偏在雪天回了齊家,這樣沒幾日果然叫齊粟娘看出了破綻。那雪地上的腳印兒雖是淺,卻儘是向漕河邊去的。

漕運原分季節,冬日封河不得行船,外省無家的水手們多是聚居在沿河的一些老屋裡。齊陳家附近雖是沒有,上頭的寶應,下頭常州五十里卻各有兩間,這大雪天河上少船,日日的來人怕便是那些老屋裡的漕運水手。

齊粟娘看通此節,雖有些擔憂,卻以為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齊強在外五年,能全身回來,已是不易,且他雖是未有做官的模樣,銀錢卻是不愁,總是有些原由,只要不殺人害命,便也不好多問。

這般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臘月二十四送灶神可是個大事兒,且又要準備過年,齊粟娘便打算去高郵城裡採辦年貨和送灶神的紙轎、神馬、酒糟、灶糖,沒想到齊強聽得此事,居然約着她一起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