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焦七是個青臉瘦漢,帶點文氣,唇上兩條八字鬍,粗藍布的長袍左角時常掖在元青束腰帶上,着着極是精明干煉,一口地道的京片兒,卻不知是旗人還是漢人。

他帶了三個幫閑,趕着騾車在土路上顛簸了幾天便到了京城附近通州張家灣漕河碼頭。

此時雖已立春,漕河水面厚冰未消,河面如琉璃般凍得剔透,卻極是熱鬧,來來往往全是木製冰筏。冰筏下釘鐵條,或載人,或承貨,轉瞬即去,甚是快捷。焦七尋了四個大冰筏,載着眾孩童,不過幾日便過了通州、直隸。待得冰封漸消,焦七在山東臨清尋了艘因故滯留的江蘇漕船帶上,揚帆順流,直下江南。

因是在河上,焦七也不禁他們亂走。齊粟娘終日站在艙面上眺望發獃,見得開春水淺之時,河道堵塞,淤堵處不時有民夫赤腿站在冰水中清淤。便是順風,五百石以上的大船仍需縴夫沿岸拖曳而行,岸邊縴夫口中“邪許”聲聲,如耕牛粗喘,響徹千里漕河上空。

崔浩見得齊粟娘日日呆愣,只道她想爹娘,又在白楊樹林里見了死人,受了驚嚇,便時時逗她說話,平日里也頗多照應。過得幾日,齊粟娘終是少了些發獃的時間。

齊粟娘雖是學了些說話時的腔調用詞,但自知破綻仍多。她只是個被爹娘賣了的孤女,比人牙子的命更不值錢,哪裡敢隨便多行一步,多說一句?她平日里不和女童們在一起,只緊緊跟着小崔,卻又因着她纏住了小崔,女童們暗地裡都不帶見她。

小崔自不會提防她,每日裡帶着她說些閑話,吃飯耍玩。這般過了幾日,齊粟娘便也知曉他原識得幾個字,父兄皆是滄州鏢局趟子手,他也隨父兄在河上跑過幾回漕鏢,比眾孩童醒事明理。那些孩童多是河邊人家,對漕河沿岸熱埠大鎮知曉一二,時時沿途指點。托他們的福,齊粟娘也慢慢知曉了康熙三十七年的世情,面上的說話行事也脫去了前世的痕迹。

“小崔哥,你知道這船是打算到哪裡去么?”齊粟娘抓着剛剛分到手的窩窩頭,悄悄地問小崔。

小崔笑着將過來尋他玩鬧的女童蓮香、雙虹哄走,正要回答,船頭一個漕船水夫卻與焦七的幫閑吵了起來,只聽那水夫大聲罵道:“狗攮的殺才!老子的火煤方才分明放在這裡,就你這殺才過了身,不是你還是誰?上回不過是塊破油布,俺沒有理論,你這殺才越發猖狂了!”那幫閑似是爭辯了兩句,水夫越發大聲:“狗殺才!你需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還敢嘴硬?小心老子給你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焦七連忙將手中食籃塞給另一個幫閑,趕過去勸解。

齊粟娘聽得這水手粗狂,不免吃驚。小崔似是司空見慣,拉着齊粟娘走遠了些,低聲道:“江蘇淮安是黃、淮、漕三河匯流之地,河上大鎮。我聽人說河道、漕運總督府都在那邊,他們多半是要去的。再者,他們既是要到南邊去,也總會去揚州、杭州走一趟,替京城裡的貴人買幾個揚馬蘇戲回去。”

齊粟娘一驚,“揚馬蘇戲?”小崔摸了摸她的頭,沒有出聲。齊粟娘看他臉色,隱約知曉“揚馬蘇戲”所指為何,她所知不多的詩詞除了“床前明月光”,“鵝鵝鵝”之類外倒還有“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便有些憂心,再想想李全兒誇焦七的話,自我安慰了一番。

“粟娘,你怎麼不吃了?”小崔見得齊粟娘咬了兩口窩窩頭便停下,不禁問道,齊粟娘猛然驚醒,含糊道:“我呆會兒吃......”說罷,便推說口渴,走開了,卻只覺小崔的目光落在她背上,久久不放。

齊粟娘隨着眾人上岸,果然見得江蘇淮安府城門口人流如潮,城內南北貨物如山,極是繁華。焦七老於此道,早早尋好地方安頓下來,一邊從眾人中點選出色孩童,一邊教訓道:“你們聽着,焦爺我也算是養了你們一場,給你們指個明道,在大宅里做奴才可不像在鄉下家裡,你們原是沒根底的,人人能欺,切記嘴巴啞着,耳朵聾着,眼睛瞎着,否則賤命一條,沒人稀罕!”

孩童們面面相覷,因這焦七平日待人也不算刻薄,便有膽大的問道:“焦爺,老爺們買我們是要做工的,若是眼睛、嘴巴、耳朵都閑着,哪裡還能幹活?”

焦七正忙着除下粗藍梭布袍,換上蔟新的暗紅繭綢長袍,罩上羊皮襖子,打理得體體面面。他原不耐煩,卻見得這些孩子個個面黃肌瘦,一臉迷惑,全不知深門宅院里水深水淺,人心難測,也不由得嘆了口氣。

他緩着道:“你們原也不懂,我只說個事兒,你們便明白。”說罷,在歪腳凳上坐了下來。

“前年永定河水災,我老家託人將一個孩子送我手上,只求找口飯活命。我見那孩子勤快,模樣也不錯,特地找了戶讀書人家賣了。原想着主人家多是知書識禮,又素有善名,可以少吃些苦頭。沒料到他殷勤過了頭,不過是抱着七八歲的小姐餵了次飯,便惹得老爺大怒,指他居心不良,壞了小姐的名節,立時一頓板子打死,丟到城外的亂墳崗里。”

焦七說罷,又指着一眾女童道:“你們更是要仔細着,深宅內院里,一個行差踏錯,名聲便臭了。性命事小,辱了父母祖宗卻是事大。那孩子雖是可憐,那小姐卻更是冤,嫡嫡親親的女兒,年紀小不曉事,不過因着這事罵了一頓關進房裡,受了驚,再不敢吃飯,活生生地嚇死了。”

孩童們個個驚嚇,便是齊粟娘也聽得目瞪口呆。她這幾日已是反覆思慮,見得身份卑微、世道兇險,便想低頭。原也是好死不如賴活着的打算,為奴為婢地先熬過眼前這段再說。如今聽得這話,心裡涼透,方知這世道果真與她前世大不一樣。

貴賤上下,男女大防此等舊時規矩她不過大略聽過,何時又真正知道?她越與此地之人相處,便越覺習俗大不一樣,一船上的孩童個個都比她醒事懂理,知曉進退分寸。她無父母教導相護,在民間倒也罷了,若是這樣冒冒然進了富戶官宦之家做奴才,只怕動輒出錯,一條小命不知何時就丟了。更何況她還有不知會何時發作的癲症,若是賣進去了發作起來,哪裡能在大宅里立得起足的?

她想到此處,摸摸了懷中的硬物,暗暗慶幸,起先雖是打算為奴,卻又忍飢挨餓將日日的窩頭省下不少,藏在身邊,如今決心一下,果然用上。

小崔模樣端正,人又曉事,在焦七早早選出來的八個人中仍是出挑,齊粟娘料着他必是能被人看中。她平日里思前想後難免焦慮彷徨,少言少行免不了要受人白眼,多虧小崔方撐了過來,心中情誼已生。

她不顧焦七不耐煩,趕着替小崔打水,幫他洗凈面目雙手,小崔亦是大異往常,默默無語,任由齊粟娘替他收拾,到得最後,他將聲音壓得極低倉促道:“......你......若是......來尋我......”齊粟娘正心不在焉,只是胡亂點頭,看着他一步一回頭,滿眼擔憂地離去,已知此時離別,今生再不能見,心中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