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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粟娘見得陳娘子形消骨立,命在旦夕,心中絞痛,她腦中閃過陳娘子為她治傷、喂飯、改衣,供她吃喝,得以續命;教她識字、進退、諸般事務,得以入世;替她拜親謀籍,得以容身;千般情義,萬般恩重,般般在眼,終是跪倒床前,大哭出聲道:“我這條命是大娘你給的,終是要還給大娘的---”話音未落,陳娘子身子一軟,便香消玉殞了。

齊大娘哭得肝腸寸斷,齊粟娘雖覺天眩地轉,滿心愴然,卻越發撐起來,踉蹌而出,打水替陳娘子擦身收殮。

葬事沒過幾日,齊家三口仍是滿心凄傷,天象突變,暴雨連連,江南汛期又到。齊家夫婦原以為依着往年,不過水漫五十里,便也不慌,沒料到轉眼間地動山搖,河兵、運丁驅突往來,驚鑼聲聲,竟是黃河再次奪淮,沖斷淮安附近清河高家堰大堤,洪澤湖水反涌,漕河江南河段方圓百里之內,皆成澤國。

齊家三口聽得水警,顧不得許多,搶了祖宗牌位並一些隨身之物,便急急向高郵城而去,身後洪水撲天蓋地,轉眼便將村落淹沒。

漕河江南河段沿岸,洪水滔天,災民百萬,高郵城地勢雖高,又開倉放糧,仍是不能養活如此多的災民。北面洪水阻路,淮安府、揚州府、常州府、松江府一帶洪水中逃生的災民,個個衣裳襤褸,雙目無神,他們拖兒帶女,陸續踏上了向南面江寧城而去的官道。

太陽快要下山,初秋的夜風已是有些冷意,官道邊樹皮、樹葉皆被剝光的樹木,挺着白生生的支幹,在風中顫動。

齊粟娘咬着牙,狠狠給了瘦驢一鞭,那瘦驢如同喝醉了一般,左搖右晃着拖着破板車又走了幾步,板車上的齊大娘呻吟了一聲,喃喃叫道:“他爹,他爹。”齊粟娘胸口一痛,抹了一把汗,替她把身上的破棉絮壓得緊密些,柔聲道:“娘,爹他到前頭給您找食去了。您再睡一會,他就會回來了。”齊大娘似是笑了一笑,便又昏睡過去。

災民在通向江寧的官道走了三四個月,如蝗蟲過境一般,把野菜、樹皮、草根俱都吃得清光,易子而食漸有發生。齊粟娘毫不猶豫加入了一個高郵齊、宋、陳、王四姓鄉民組成的流民團,結夥行走,成隊搶食。她雖是女人,力氣不小,又加悍勇至極,隨身帶着根尖銅釺,為了一罐野菜湯,便敢紅着眼下殺手,全是以命易命的架式,且又不要麵皮,慣使陰招,不講半點規矩,等閑的男人也不敢挨近她,倒也讓她保住了患病的齊大娘,還有了個“齊大蟲”的綽號。

到得十一二月間,便入了江寧城,但天已是冷得不行,齊粟娘在城西關帝廟裡搶佔一個避風的位置,安置了齊大娘,每日里去施粥廠搶稀粥。齊大娘仍是病着,在爛棉絮下打着寒戰,嘴裡叫着“他爹,強兒。”

齊粟娘慢慢給齊大娘餵了粥,哄她睡了,脫下身上的破舊棉衣壓在她腳上,眼角餘光冷冷看着關帝廟另一頭角落裡正嘻鬧的十幾個流民,那些男人操着清河口音,已是餓得乾瘦,卻仍是看得出高壯的身形,不時轉頭與高郵流民互不相讓地瞪視,偶有視線落到齊粟娘身上,卻微微帶着憐憫。

“粟娘,先下手為強。”高郵團的老大是個四十來歲的漢子,渾名叫王大鞭,原是在鏢局裡趕大車掌鞭的,沒什麼武藝,一手長鞭卻熟能生巧,指東打西,等閑人近不了身,後來因與人結仇,丟了飯碗,便做了漕運水手,也學了幾個把式。

他原與齊虎相熟,看在親友故交份上,粟娘又是得用的,便也甚為照顧,得空也教粟娘幾招。

齊粟娘哼了一聲,笑道:“王大叔,他們是清河縣的?”王大鞭點頭道:“高家堰正在清河縣轄下,清河來的人不少,他們幾個——”哼了哼:“以前和我們在漕上爭過道。”

齊粟娘懶得理他們各地漕運水手之間的恩仇,眼睛溜到那幾人身下的黑棉絮,笑道:“他們的東西倒也用得上。”轉頭看了看齊大娘,道:“天氣冷了,我娘少不了還要兩床絮子才能過冬。”

王大鞭瞅了齊大娘一眼,嘆了口氣:“你爹也沒白救了你,他雖是壓在山石下了,你拼着命護着你娘,也不容易。”神色間不免有些傷感悵然,道:“齊強那小子不知混到哪裡去了,還有命沒命。”頓了頓,道:“也不知演官兒是不是在江寧,你若是找着他,便有了依靠,到底是訂了親的。”

齊粟娘一時有些怔神,方想起自個兒還有一個訂了親的相公,她的手不自覺地伸向懷中,摸到那個紫檀木小盒子,細細磨沙着光滑的紋理,一咬牙,悄聲道:“就今天晚上吧。”

任是齊粟娘搶了多少床絮子回來,齊大娘也沒能熬過這個冬天,臨死前似是明白丈夫已是走了,只惦著兒子齊強,抓着齊粟娘纏着夾板的左手,流淚道:“我的兒,苦了你了。等你哥回來,不管他怎麼樣,替他尋個貧家女兒,成家立室,給齊家留份香火,安分過一輩子罷。”便也含笑去了。

齊粟娘已是哭不出來,只是怔怔跪在屍身前,伸出右手,茫然地撫mo齊大娘瘦削的臉龐。關帝廟外,江寧城中鞭炮齊鳴,歡聲大作:“皇上,皇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