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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雲典史宿醉未醒,自家婆娘相氏卻連連推他,“縣大老爺回來了,再不得躲懶,還不趕緊起來,莫誤了早衙畫卯。”雲典史猛然驚醒,慌忙起了身,胡亂洗漱了,早飯也來不及吃,只叮囑自家婆娘要去拜見縣台夫人,便三步並作兩步出了門。

他抬頭看着方麻麻亮的天色,裹緊官袍,縮着脖子,迎着寒風策馬出了縣城,向河岸而去。隔着草堂還有半里遠,雲典史就嗅到了一股玉米甜粥的香氣,空空的肚子頓時叫了幾聲。

那草堂子在三河匯流的高崗腳,前頭離漕河二里不到。遠遠可見漕幫運丁、縴夫、閘夫在寒風中僅着單衣馬褂,肩扛擔挑,一身大汗,往來忙碌。草堂後頭地勢稍高,上頭連着一片兒草屋頂和一處小市集,草屋四牆用竹篾子圍成,裡頭透着亮,多是貧家。

此時草堂外柵門大開着,幾個孩童倚在門口,流着鼻涕,一邊嬉笑一邊窺探,見得雲典史策馬而來,頓時一鬨而散。

院子前馬槽里已拴着三匹馬,雲典史識得汪縣丞的坐騎,暗啐一口,汪縣丞這幾日和縣后街上的小粉頭打得火熱,不到日上三竿不出府,這會兒縣大老爺回來了,就裝勤力。

他急急下馬,隨意將韁繩向馬槽邊的橫木上一丟,氣喘吁吁向草廳上奔去,院中的粥香味越發濃了。

草廳甚是廣大,二十皂班衙役執水火棍肅然並立,廳中擺縣台高案,兩側各有三把竹椅,坐了汪縣丞、林主薄、錢巡檢等有官品之人。縣衙上的“肅靜”“迴避”等虎頭水火牌卻未從縣衙移來,減了一些殺氣。

陳演已在高案上坐定,皂役行首王捕頭立於陳演身側。陳演身後五步外豎著一道青竹薄紗屏風,擋住了向中門而去的石道。仍是依着縣衙的規矩,屬官只在前廳議事,不得進中門內宅。

待得雲典史走上前廳,給縣大老爺施禮,便聽得後堂傳出一陣輕輕腳步聲,薄紗屏風上現出一條高挑人影。縣大老爺聽得聲音連忙站了起來,轉到屏風後,不一會兒,左手提着一罐玉米粥,右手拿着四五隻碗走了出來。那人影便又去了。

陳演看了眾屬官一眼,笑道:“都是趕着來的,一起用吧。”眾屬官皆低頭應是。

“到底是小登科,便是縣大老爺這樣的人,也得晚起,倒讓我們早飯都不敢吃,就怕遲了。”錢巡檢將腰間跨刀向後挪了挪,悄悄打了個哈欠,輕聲笑道:“看這親熱勁,新夫人好生得寵,那豆腐西施若想進縣大老爺的門,沒這位點頭,只怕是沒指望。”

雲典史沉了臉,輕叱道:“還不趕緊閉嘴,那寡婦是個什麼東西?也配和縣台夫人相提並論?小心叫夫人聽着了。”

錢巡檢顯是和雲典史極熟,見他作色,乃是不在意地低笑道:“時辰兒就快到了,只要縣大老爺在,那豆腐西施必要來的,哪裡又會不知道。”眼角兒瞟了瞟肅立的王捕頭,又瞟了瞟乾瘦的汪縣丞,哼道:“瞧見沒,王捕頭手上早拽着那三文錢了,只等着那豆腐西施上門呢,我們就瞧好吧。”

說話間,便用了粥,屏風後的人影又出現了。陳演接過王捕頭收拾好的用具,轉到屏後。齊粟娘接過陳演手中的物什,正要回後宅,聽得院子外響起一把甜脆的嗓音,叫道:“豆腐腦兒,又香又軟豆腐腦兒,一文錢三大瓢,賣豆腐腦兒。”

她不過叫了兩聲,堂上王捕頭瞟了屏風一眼,急步走了出去,不一會兒提着一大瓦罐豆腐腦兒又回來了。

齊粟娘在屏風縫隙中見得如此,方明白陳演方才未叫那些衙役分粥喝,原是要等着這豆腐腦,想來是他們喝慣了,便也不在意。她的眼角兒穿過屏風間隙,越過前廳,隱約見得那門口挑着擔子的人影,孝服長裙,甚是單薄。

沒料到一連十日,這賣豆腐的女子日日在門口叫賣,王捕頭日日買了三文豆腐腦。齊粟娘大覺有趣,正要尋機會和陳演打聽打聽,陳演卻出了公差,到縣界邊上的鹽場與鹽政許知事處理一些民鹽糾紛。

這會兒,齊粟娘方覺出異處。陳演帶着錢巡檢去了,汪縣丞和雲典史在堂上主事,王捕頭也未走,那豆腐西施卻沒了影,又沒見王捕頭去尋她買豆腐腦。再過得幾日,陳演從外歸來,那豆腐腦兒的叫賣又響了起來,王捕頭仍舊是三文錢一瓦罐兒,日日不誤。

草堂後院里,齊粟娘一邊琢磨這事兒,一邊笑着送了雲典史夫人相氏、汪縣丞夫人許氏出門。草堂後院不過五間舊瓦屋,用泥牆圍了一個大院,不過也是灶間、水井。大竹棚下開了一些田哇、種了些花草,到了初冬早已零落。後門一開,可見草堂後成片的民居,中間空地上是一個小集市,多是賣菜,賣舊物的小販。

齊粟娘到此處後,便拖了上岸時穿的鮮色錦繡衣裙,摘了金釵翠鈿,寶石珠箍。她只着平日在高郵鄉下的舊衣裳喜鵲袍,頭上以cha定如意金釵綰髮,梳了盤辮,其他一切釵環俱無。因愛杭州關玉和的荷香粉味道好,間或撲上一些。

她第一日便在市集賣雞王婆手上買了兩隻蘆花小母雞、兩隻麻鴨養在院子里,而後每日清晨買些新鮮青菜,過得幾日,便和市集上的人混了個臉熟。

市集和民居中的人多是有人迎過她上岸,卻無人認出這個叫“粟娘”的女子是縣大老爺的新夫人,看着她從縣大老爺後院里出來賣菜,口音又是揚州高郵的,個個以為她是新夫人帶來的婢女。

又過了幾日,陳演被河道總督張鵬翮召去淮安,這回是汪縣丞隨行,雲典史守家。齊粟娘清早出門到了集市,買了一把青菜,一捆豆夾放入竹籃中。買雞的王婆從雞籠里捉起一隻蘆花老母雞遞給客人,見得齊粟娘過來,招了招手,叫道:“粟娘,小白花下蛋了沒?昨兒俺教你的法子管不管用?夫人可還中意?”齊粟娘笑着走了過去,王婆子將腳邊的小竹凳踢給她,道:“和老婆子磕幾句。”說罷,轉頭又去和婦人討價還價。

齊粟娘走了過去,安靜坐在一旁,將竹籃放在腳下。她抬頭看了看天色,默默數了二十下,果然見得那個挑着豆腐擔子的單薄人影從草堂後門走過,慢慢向市集走來。只見她一身素白,頭戴孝花,小巧的瓜子臉上一雙又長又媚的鳳眼,深深的雙眼皮直掃到鬢角里去,長長的睫毛時時垂着,似是不敢與人對視。肩上重擔更襯得她嬌弱。這賣豆腐的寡婦雖無十分顏色,這般神態配着這一身素裝,自有另樣的嫵媚。

王婆子已是賣了雞,正在數錢,看得那豆腐西施走了過去,忙忙招呼了一聲“許娘子,賣豆腐呢?”那許寡婦抬眼一笑,長眉下兩隻狹長鳳眼輕輕掃過齊粟娘,細細柔柔喚了一聲“王婆婆。”便也過去了。

王婆子看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蹲在地上,悄悄兒向齊粟娘問道:“寡婦再醮,你們夫人可會讓她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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