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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粟娘方要進房,便聽得身後喚她之聲,腳步一頓,卻不回身。

去而復返的連震雲站在院中,凝視那婦人孤燈下的背影。那婦人默默不語,似是在等待他說話。連震雲雖覺心中百般惱怒難忍,卻又知她是故意激他,看他誠意,終是慢慢說道:“這些時日,我也聽到了些謠言,園子里那送茶的丫頭我已拿住問了。她當日什麼都沒有看到。只是有一個漕上的相好,壩上進水時,看到了你的樣貌,說與她聽,兩下相印,方知是縣台夫人。那丫頭也是伶俐了些,把那日我對她說過的話一細想,便覺出內有蹊蹺,日常里便當個艷事兒說了。”頓了頓,嘆道:“那日夫人與草民之事,原是易讓人誤會......”

齊粟娘先時聽得連震雲解說,心下疑忌稍解,再聽得最後一句話,只覺一股火從心底騰然冒起,全然壓不住!她咬牙切齒,回身怒道:“什麼誤會?大當家自家都這般說,怎的不叫外人懷疑?俗話說眼見為實,那丫頭卻是一派胡言!再者,便是要忌諱講規矩,也要我能正經找地方尋你說上話!頭一樁,你上我家來拜,斷沒有請見內宅婦人的道理,第二樁,我也沒有尋人遞個白話,大當家你便立到的通天本事,第三樁,拙夫夾在你們兩頭,斷不會親近於你,請你入宅。我除了你帶二當家來賠罪這個當口兒,我還能到哪裡尋你說上話?”齊粟娘越說越氣,“便是雲府上,我那事兒也能當著旁人的面說么?你不是把二當家也瞞得死死的?別的不說,便說現下,你深更半夜進了內室,比我當初的方法能高明多少?當真是受教!”

連震雲氣得面色鐵青,顧不得重回此院的初衷,怒道:“既是知道不合規矩,你又何必做出來?陳大人他自個兒的事,要你這內宅婦人操什麼心?滿屋子的嫁妝還不夠你使的?你這般輕狂放肆,行止無規,我已是忍了。我堂堂七尺男兒,去而復返,俯就你這婦人,你還是不依不饒,打量着我連震雲是任你拿捏的軟漢?可笑至極!”話音方落,便見身形一閃,失了蹤影。

齊粟娘亦是大怒,甩手把門關上,到桌邊重重把油燈一放,xian了幔帳,向床上一倒,眼中便流下淚來,腦中想起陳演臨去時的話語,“除了壩上和縣城后街,你若是悶了,便去逛逛......”齊粟娘哽咽着自語道:“他也聽到外頭傳的這些話了,方才會這樣叮囑我......”想着陳演在她面前半句口風都未lou,毫不疑忌,心中又是委屈又是酸痛,終是嗚嗚咽咽地哭了出來。

也不知哭了多久,齊粟娘倦盡而睡,月光照在外間妝台邊的窗格上,將廊下一個久久站立的身影輕輕映在了上面。

到得第二日,齊粟娘還未睡醒,便聽得外頭喧嘩,她奇怪地睜開眼,披衣走出了內室,從院門縫裡向外看去,只見市集上人人收拾鋪面、攤面,交頭接耳,向南邊漕河邊上蜂擁而去。

齊粟娘心中疑惑,她已是草木皆兵,斷不會再去壩上,也不想去前廳尋王捕頭問個究竟。只得將耳朵貼在門縫上傾聽,果然有人從後院門前路過,隱約聽得:

“漕上大當家的要用私刑,把不守幫規的人剝皮示眾......”

“自打縣大老爺來了後,漕幫多久沒敢動私刑了......”

不多會,外頭市集上的人已是全涌去了漕河邊看觀刑,靜悄悄地無一絲人聲。齊粟娘在院中走來走去,尋思連震雲處死的這名幫眾怕就是那丫頭的相好,想得那剝皮示眾的酷刑,便覺坐立不安,心中悚然,“他是何用意,可是發覺我在圖中所設之計,以此警示於我?”她又氣又懼,想起陳演評連震雲“陰狠狡詐”四字,暗暗咬牙,“果真陰狠......”

突地,齊粟娘又搖頭自語道:“不可能,他分明不曉半點算學,這清河縣也無此高明之人,只是他這般作為,豈不是掩耳盜鈴?更叫旁人猜疑——昨日雖是故意試探他,也有些氣極,他是惱羞成怒,想與我翻臉?”齊粟娘想到此處,腳步一頓,冷哼道:“罷了,我正巧不想與虎謀皮......”

她正思量到此,突聽得院門輕輕敲響,齊粟婦一驚,從門縫裡一看,卻是兩個頭戴氈帽,身穿褐衣的男子,雖是看不清臉,齊粟娘卻一眼看出是連震雲的腹心親信連大河和連大船,以往她坐轎去壩上時,為避人耳目,這兩人皆是如此改扮,窺得後門市集上無人時來接。

那兩人察覺門縫中有人察看,把頭一抬,果然連大河和連大船。齊粟娘看得院門外平頂皂幔暖轎,唯怕再被人看見,又落下話柄。壓低聲音怒道:“你們來此做甚?”

連大河自看見大當家白日里接了江蘇總壇的密信,便興沖衝去了雲府,過後回來,難掩失望之情。到得半夜,匆匆出門,時近五更悄然而歸,獨個兒在房裡灌了一壇酒,便去了壩上巡查,便知道今兒有排頭吃,已是萬分小心。

沒料到方一開閘,白老五便犯了個小錯,被大當家抓個正着,當時翻臉,老帳舊帳兒一起算,召集罈子里兄弟,曆數了他亂開桿,引水淹壩、不遵號令等罪過,便要開私刑,剝皮示眾,把全壇上下都嚇了一跳。

大當家的臉拉得像弔死鬼,二當家到鄰縣辦事還未回,罈子里沒一個敢開口相勸的,只有眼睜睜地看着布置刑堂。

前幾日雲典史送來白老五那相好丫頭,關在私牢,被大當家審過後,就倔着一聲不吭。那女人今天不知從哪裡聽得這事,哭得讓人心煩,他早上去送飯時,被那女人抓着磕頭,只說以後再不敢胡言亂語,污了縣台夫人的名節了,求着饒了相好。他當即就走了出來。這話兒再傳到大當家耳朵里去,她也不用活了。

他不上十歲,在淮安總壇里就跟着大當家,別的不明白,這男女之事上頭多少還是看出一點半點,只是不確實。話說回來,大當家是喜歡壇里的幾個侍妾也好,喜歡縣后街包的那個桂姐兒也好,喜歡養在淮安總壇的那個蘇州戲子也好,那都是趕着奉承大當家的,他說一,她們不敢說二,好辦得很。

只是縣台夫人可不一樣,且不說她好歹是縣台老爺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堂堂的七品命婦,又被縣大老爺寵到天上去了,斷沒有出牆養漢的道理。就算她中了蠱,犯了騷,非偷人不可,大當家想在她面前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也是難。就是他都看出來,縣台夫人雖是對大當家另眼相看,論親近,怕還不如二當家,火候兒還未到呢。

沒想到他正琢磨這事呢,大當家就把他喚了進書房,私下命他和大船換了衣裳,改了裝扮,去草廳子接縣台夫人過來觀刑。他一聽就明白了,大當家昨晚多半是和縣台夫人合了氣,過後心裡生了悔,又拉不下臉去當面討好,便尋了這法子下台階。

他雖是覺着大當家有點糊塗,但凡是個女人,多是見血就暈,哪有喜歡這種討好法兒的?買些金銀首飾、尺頭緞子或是胭脂花粉送過去才對。大當家以前是不在女人身上用心,這上頭的事還不如他連大河想得明白,但他還想留着這腦袋吃飯,所以一聲不吭地應了下來。

好不容易看着人都向壩上去看行刑了,草廳後門前半個人影都無,他叮囑大船把嘴閉緊,就扛着轎子到了,果不其然,縣台夫人正一肚子火沒處放呢。

連大河陪笑道:“夫人,大當家說,幫里的人得罪了夫人,為免以後再生閑言,警示眾人,所以才開了刑堂,特請夫人過去觀刑。”

齊粟娘一愣,琢磨連震雲這番舉動是否是來講和,或是表白他未有暗算之心?她當初為了拉上連震雲,還在床上病着時就日日琢磨圖樣,當真是費盡了心血才把圖樣制出來。如今若是把這番心血丟到水裡,她實在有些肉疼。

再者,且不說再找一個連震雲這般做大事不拘小節,能與內宅婦人商談的漕上當家不容易,就說她身在內宅,又哪裡由得她左挑右揀,慢慢等待?

想到此處,齊粟娘緩了語氣,試探道:“大河,受刑的人是誰?”

連大河聽得她留了餘地,連忙道:“回夫人的話,受刑的是白老五,他有一個相好是雲府里的丫頭,那丫頭嘴碎,想是讓夫人不痛快了。”

齊粟娘沉默一會,道:“那丫頭呢?”

連大河一猶豫,仍是道:“回夫人的話,那丫頭早幾天就關到罈子私牢里了。”

齊粟娘聽得“私牢”兩字,倒抽一口涼氣,暗忖天下一百二十八幫,私牢絕不止清河這一處。漕幫果真如惡霸土豪一般,膽大包天,目無王法。

齊粟娘左思右想,她不過是想日後陳演轉任河道,家裡的底子賠光後,總要弄個生財路子才能安安生生把河治完。她先讓連震雲承了她的情,日後方好開口說話,若是翻臉倒也罷了,若是還要kao他賺錢,他既來示好,便要加意回致,萬不可過於得罪了他。也不可讓他牽着鼻子走。

“大河,還請轉稟大當家,妾身身為朝廷命婦,斷無觀看私刑的道理。只是大當家一番好意,妾身已是領受,上回得罪之處,還請大當家海涵。”說罷,回身在妝盒中抓了十顆瓜子金,開門賞給了連大河,“往日因妾身之事,兩位實是辛苦。”

連大河兩人從未在她身上得過賞錢,今次又是這般厚賞,喜出望外,連忙打千兒謝過。連大河心裡琢磨,縣台夫人這番動作,自是看在大當家的面上,雖是未能請動她去觀刑,把這軟話兒和瓜子金回去報給大當家,也不算他沒本事把事辦成。

齊粟娘待要關門,微一猶豫,乃是道:“大河,相煩再帶上一句話,白老五和那丫頭,雖是有些不知輕重,到底還罪不至死,再者,此人若死,反倒更讓人猜疑,讓妾身百口莫辯。還請大當家網開一面。”

連大河連忙應了,待得齊粟娘關門,便抬着轎子急急向壇里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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