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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春閣後頭的廊道里,宮燈在風中搖晃。守在屋外的兩個侍衛,看着都是滿族的親貴子弟。一個唇上輕須,約莫二十來歲,一個卻生着濃黑的短須,約莫三十,較是年長。

年輕那個站了這半會,想着屋裡的婦人再如何,也沒法子在四個帶刀侍衛眼皮下弄鬼,只覺小題大作,不由打了個哈欠,懶洋洋道:“達朗,甘陝那邊這幾日好似又消停了。”

“準噶爾的襲擾這幾年都沒斷過,皇上到底要怎麼辦,怕是還沒拿定主意。扎爾多,你是沒去過西北那邊,不說路遠艱難,夏天曬拖三層皮,冬天冷得下刀子。”達朗正側耳聽着屋內的動靜,瞟了扎爾多一眼,哼了哼,“就是這回陳大人他們遇上的冰塌,也能要人命。”

“聽說鈕鈷祿家差了何圖華的乳公去準噶爾贖屍骨了,那群該死的蠻子開的價碼可不低,一千兩——”扎爾西嘆了口氣,“何圖華這小子,當初何必尋這差事——”

達郎搖了搖頭,“銀子倒也罷了,他們家出得起。我倒覺得要低了,好歹是四品——上年棟鄂家贖了一個從七品的族人,不還花了一千兩——”正說著,屋裡的燈滅了。

達朗一皺眉,“還只一更天,怎的熄燈了?”

扎爾西回頭看了漆黑的屋.子一眼,不在意道:“既是受了傷,怕是歇下了。”達朗搖了搖頭,深深吸了口氣,檀香味兒透過門縫傳了出去,又沉又悶。

達朗微一思索,叩門道:“陳夫人。”

卻無人答話。

扎爾西面上帶了些疑惑,與達郎.對視一眼,扎爾西提過一盞燈籠,達郎高聲道:“下官進來了。”推開屋門走了進去。

屋子裡黑漆漆的,只有桌上三.支檀香頭閃着點點暗紅的光。達郎一眼看見站在屋角衣箱前的人影,暗暗鬆了口氣。扎爾西將手中燈籠向桌上一照,掃了油燈一眼,“陳夫人,可是燈油盡了?”

過得一會,屋角的人影方應了一聲,“是。”

添了油的孤燈燃了起來,達朗眼睛瞟過齊粟娘手.中的白綃羅,暗暗一驚,“陳夫人......”

齊粟娘慢慢伸手,從衣箱里將銅剪子取了出來。

她走到桌前,將檀香放置到一邊,慢慢把白羅綃在.桌上展開,道:“還煩大人再送兩盞燈進來,我要裁孝衣。”

達朗眼睛掃過桌上的攤開的佛經,還有紅玉佛.珠,見着齊粟娘坐了下來,使剪子慢慢絞下了一朵白羅孝花,全是一副尊禮守節的作派,雖是不合李公公的意,到底不關他們的事兒,便也放了心,取了兩盞大燭送了進來。

“還煩大人送些禮佛檀香來。”

連着三四夜,齊.粟娘的屋子裡燈火不滅,上好的佛香也被送了起來,供在了佛前。檀香味兒合著齊粟娘低低的念佛聲,透過門窗在凝春閣後頭的廊道上飄蕩着。

“......此人無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所以者何?我相即是非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是非相。何以故?離一切諸相,則名諸佛......”

凝春閣里的知了叫個不停,玉嬤嬤跟前的小宮女寶兒躲在廊柱後,看着小太監提着食盒從齊粟娘房裡走了出來,悄悄退了開去,急步走到玉嬤嬤房裡。

玉嬤嬤坐在椅上,雪白的頭髮盤在腦後,一絲不亂。她慢慢扇着風,食指上長長的玳瑁法琅彩甲套微微彎着,“你看她的情形兒如何,是打算守節還是打算——”

“嬤嬤,奴婢過去看了,這幾日陳夫人一直在頌經,飯食也減了,每回不過動一動。”寶兒滿臉可憐不忍,“雖是不合規矩,還是裁了白羅做孝衣,看着不像是想要再——再尋個男人的樣子。”

玉嬤嬤面上一沉,手上的扇子便停了,“為夫守節原是禮法。因着怕她年輕熬不過往後的日子,想着許是再尋個男人的好,我也瞞着沒向太后說,由着他們在咱們這裡搬弄。她既是個貞烈性子,也不能叫他們小看了皇太后跟前的人。”微一沉吟,招了寶兒過來,吩咐道:“你再去看着,若是過幾日她還是如此,你再來報我。”

凝春閣外,十四阿哥在桃花堤邊來回踱步,滿臉煩惱。傅有榮小聲道:“十四爺,齊姑娘好似是鐵了心,她這樣和八爺擰着,可不是個事兒。十四爺得替齊姑娘拿個主意才行。”

十四阿哥頓住腳步,嘆了口氣,轉身向東面而去,“爺去向母妃請安。”

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扎爾西和達朗已是習慣了屋裡傳來的念經聲。午後的廊道上熱得讓人暈暈欲睡,高高的花盆底踩在青磚上,發出卡嗒卡嗒清脆聲響,達留頓時醒過神來。

遠遠的,一個小宮女扶着太后跟前的玉嬤嬤,順着廊道慢慢走了過來。達郎給扎爾西打了個眼色,“你守着,我去知會李公公。”

頌經聲夾雜在腳步聲中迴響着,隨着腳步聲愈近,那頌經聲便也愈急了起來,“......須菩提!忍辱波羅mi,如來說非忍辱波羅mi。何以故?須菩提!如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我於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何以故......”

腳步聲在齊粟娘房前停住了,寶兒冷冷道:“開門。”

扎爾西微一猶豫,想壯着膽子說話,被玉嬤嬤雙眼一掃,卻先怯了,只得退了開去。

門吱的一聲被推開了,跪在佛前的齊粟娘緩緩轉過頭去,三伏天的熱浪從玉嬤嬤身後大敞的房門裡涌了進來,衝散了屋內的冰寒。

齊粟娘眼中帶淚。她終於等到了。

齊粟娘跟着玉嬤嬤出了房,順着廊道,走到了皇太后午後起立的迎精涼舍。遠遠聽得德妃娘娘和皇太后說話的聲音,“太后,臣妾這幾日聽四阿哥跟前的鈕鈷祿氏說起,她堂伯母哭着那孩子連個屍骨都沒收到,又差了那孩子的乳公去贖人呢。”

皇太后嘆了口氣,“可憐見的,原是為了朝廷的事......”

齊粟娘想着陳演與何圖華一般的情形,再也顧不得,搶上兩步,奔入了迎精涼舍,卟嗵一聲在皇太后跟前跪了下來,哭着求道:“皇太后,外子亦是屍骨未歸,奴婢求皇太后恩准——”

靜安園中,八阿哥撫了撫侍妾毛氏的臉,從她房中出來。他微微整了整月白葛紗衫兒,正要去福晉房裡,李全兒匆匆走進了院子。

“八爺,齊姑娘到太后跟前,求着太后讓她去黃河源找陳大人的屍身。皇太后已是准了!”

“叭”的一聲,八阿哥手中的湘妃泥金摺扇子折斷了,“不識抬舉的奴才......”斷扇被狠狠甩到地上,腳步聲重重地遠去了。

地上的扇柄竹骨兒翻滾着,被風兒從院子里吹到了院子外草叢中,終是停了下來。太陽升高了些,陽光照進草叢中,隱約lou出了扇柄骨上“芳風”銘印。

清晨,太陽慢慢地爬升着,馬車骨碌碌地駛出了暢春園。車內的齊粟娘看着園門口的十四阿爺,叫停了車,xian開車簾,要下車向十四阿哥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