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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年輕女子的聲音綿軟甜諾,目光清澈,帶了幾分希翼,望向曹顒。

納蘭富森輕咳一聲,促狹地看了曹顒一眼,道:“有些醉了,我去尋人要碗醒酒湯來......”而後,便起身出去。

曹顒的心裡覺得頗為古怪,這個窕娘並沒有歡場女子的風塵味道,渾身上下透着乾淨清爽。雖說她的眼神很熱切,卻不像尋常女子的痴纏,而是還有其他什麼在裡面。

這種眼神,曹顒並不陌生。

左住、左成眼中,妞妞、天慧眼中,那是一種孺慕之意。

曹顒越發納罕,也不叫窕娘入內,眼神微微眯了眯,道:“你聽說過我?”

“嗯。”窕娘輕聲回道:“大人是朝廷重臣,窕兒曾聽旁人提及大人之名。”說話的功夫,她已經紅了眼圈道:“大家都說曹大人最是義氣,事友摯誠,待人又心善......待幾個養子、義子,不亞親生......”

曹顒不是沒有眼色的毛頭小子,自然不會覺得窕娘如此神態,只是被自己所謂的“義氣”、“心善”感動。

他不禁仔細看了窕娘兩眼,看着溫順柔弱的少女,眉眼之間卻隱着黯淡。

麻煩來了。

“進來說話。”曹顒看了窕娘一眼,道。

窕娘聞言,使勁點點頭,進了屋子。

曹顒沒有關門,指了指一張凳子,對窕娘坐下。

窕娘卻沒有立時入座,而是對着曹顒跪了下去......

漢家女子,沒有滿洲姑娘不跪父母親長的習俗,窕娘踏踏實實地跪倒在地,口稱:“侄女見過曹叔父。”說著,已經叩首在地。

這是極重的禮了,曹顒卻沒什麼欣慰之意,反而看着窕娘的頭頂,目光里透出一絲冷冽。

連“叔父”都叫了,誰曉得接下來這個窕娘會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話來。

曹顒心裡驚疑不定,卻也不敢打包票,這女子所言是虛。

最近有傳言,大理寺卿出缺,最有可能晉位的便是曾得了皇上親口讚譽的大理寺少卿馬俊。

馬俊的岳父,是雍正親自提拔起來的地方大員;他的親伯父,早年也曾在戶部為官,同皇上有舊。

如此背景,加上他肯吃苦,入仕十七、八年,政績考評,都是卓越,皇上喜歡也不例外。

皇上雖有打擊漢官之意,卻不單單是看不得漢官位高權重,忌憚最多的是“名望”、“民望”。

若是哪位臣子真的“一呼百應”,那他怕是要睡不着覺了。

馬俊雖是官宦子弟,可家族人丁凋零,親族中無人策應;雖是科舉出身,可外放、守孝的功夫久,與那些“同年”、“同鄉”往來並不親密。

提拔這樣的臣子上來,分那些老臣的人望,雍正自然是樂不得。

這個時候,卻出現個湘女,對着曹顒口稱“叔父”,曹顒如何能不驚疑。

“姑娘禮過了,還是請起身說話。”曹顒聲音淡淡的,道。

窕娘聽了,一下子抬起頭來,面上露出幾分倔強與凄苦,哽咽道:“莫非曹大人嫌小女未養於閨閣,心存鄙薄......若非娘親病重,花盡家中繼續,告借無門,小女也不會被無良相親騙着賣了身。小女的話,卻又條理分明地說了她落到如今這尷尬境界的緣由。

這個女子,不失聰慧。

仔細看她,眉眼間確實有些面善,眼角微微上挑,有些像馬俊。

曹顒心裡有些不淡定,問道:“窕娘是你的真名?”

窕娘搖搖頭,道:“這是曲技班班主改的名字,小女子姓馬,名成媛,功成名就之‘成’,淑媛之‘媛’。”

雖說不是“思俊”、“念郎”什麼的,可曹顒絲毫不覺輕鬆。

馬俊,字天成。

馬天成家的女兒?

曹顒的眼神有些深邃,道:“你為何要稱我為‘叔父’......”

窕娘聽了,立時淚如泉湧,咬了咬嘴唇,道:“小女子腆臉以大人晚輩自居,是因曉得大人是小女子親長至交......”

見她因激動身子如篩糠似的,眼神中帶了幾分迷茫與怨憤,曹顒對於她雖說的,已經有幾分信了。

想着被教養極佳的湘君與沅君,再看看眼前倔強無助的少女,曹顒還真硬不起心腸來。

只是從感情上看,他到底不是聖人,同一個可能是馬俊私生女的可憐少女相比,還是偏着馬俊重些。

他想了想,道:“這些話,你對旁人提過沒有?”

窕娘搖了搖頭,道:“我不敢說。”

曹顒剛想問她有沒有什麼信物,如此空口白牙的話,要是鬧出個烏龍來,豈不是笑話。

就見窕娘轉過身去,在衣襟前搗鼓了好一會兒,再轉過身來,手中已經捧了一方帕子,對着曹顒雙手奉上。

這是一塊素色方帕,只是右下角有兩條藍色雲紋。如此樸實之物,不似閨閣之物,像是男人慣用的方帕。

曹顒哪裡能看出什麼?

他即便同馬俊是多年老友,可向來聚少離多,又是個男人,哪裡會想到去留意對方到底用什麼帕子。

帕子八成新,四角有針眼,其中一處還有半截落在帕子上的絲線。

看來,窕娘將這帕子看得極重,平素都用針線綴在衣衫內側。

她方才的“不敢說”,加上小心保管這帕子的做派,看來是怕旁人起了歹心,奪了她的“信物”;也透着可憐兮兮的不自信,怕沒這帕子,馬家就不會認她。

這是馬俊家事,即便這女子所言是實,確是馬俊血脈,曹顒也不會在不經過馬俊,就先認下個侄女。

可要是將窕娘留在虎狼窩,任由那班主安排侍奉權貴,也委實不妥當。

即便曉得有些棘手,可曹顒也只能先將事情斂下。

他抬了抬手,叫窕娘起來,少不得又問了兩句。無非是她既曉得自己父親姓名,為何不直接去馬家尋人什麼的。

原來,窕娘生母病故時,窕娘只有十歲,她只曉得父親姓名,曉得父親是京官,原也抱着尋親的念頭。

在曲技班漸大,懂得多了,才曉得自己算不上什麼正牌子的官家千金,是外室女,比庶女還不如。

班裡有個與窕娘差不多的小夥伴,是四川富紳家的庶女,為嫡母不容,在父親不在家的時候,被悄悄帶出來賣給了路過的人販子,直接被帶到數千里外。

加上這些年,所見所聞,嫡庶之爭,就是各種事端的緣由,其中最不缺的就是毒辣手段。

窕娘雖沒見過嫡母,可是在她看來,娘親柔弱本份,這樣的妾室都不讓進門,那嫡母也是傳說中的“悍婦”,父親進京後,就失去音訊,也就解釋得通,想必是被悍妻轄制。

她如何敢自投羅網,她只能私下裡打聽同馬家的事,曾聽人提及過馬、曹兩家的交情,以及曹顒的為人......

花廳一角,赫山有些不好意思地納蘭富森道:“大哥別惱,老弟也是實在沒法子......朝廷的俸祿,大哥也曉得,那三瓜兩棗的,哪裡夠嚼用?偏生皇上又是眼裡容不進沙子的,大傢伙兒都不敢伸手,只好也另外想轍。兄弟們才安排了這個席,想着大傢伙兒多吃兩回酒,拉近拉近交情再開口,曹大人抹不開情面,說不定就肯援手了......並沒有其他壞心,想要算計哪個......”

納蘭富森不贊成的搖搖頭,道:“孚若並不是刻板之人,你們要央求他幫忙,直言就是。大若是他能幫的就幫的,要是他幫不了的,吃兩頓酒也幫不了。拉交情,就要送女子?這樣反而生分外道,損了當年一起當差的情分。孚若真有心收外寵,也不會守着郡主一個過了這些年。即便曉得他不在女色上上心,還鬧這一出,又有什麼用?”

赫山曉得納蘭富森說得在理,心裡也有些後悔。

要是大大方方地同曹顒將話攤開說,即便他不忙幫,也不過是當面抱怨兩句,不會留下芥蒂;如此虛頭巴腦的來這一出,曹顒再出口拒絕,那不只是傷臉面,還傷情分。

他苦着臉,將提議用酒色拉交情的哥們在心裡罵了一遍。

他正猶豫着,是不是立時尋曹顒,直陳所圖,就見自家的管事進來,神色有些詭異。

“你不是在門房陪着其他人吃飯么?”赫山問道。

大家來赴宴,身邊多有長隨小廝。赫山便使人往門房也送了兩桌菜,讓自家管事安排着招待眾仆。

那管事看了納蘭富森一眼,並沒有直接應答。

納蘭富森見狀,起身要迴避。

赫山見不得這個,忙攔住,不耐煩地對那管事道:“有屁快放,這是納蘭大爺,又不是旁人。”

那管事不敢再耽擱,忙壓低了嗓子回道:“老爺,曹大人使人喚了曹府張管事,不知吩咐什麼,張管事沒有回席,騎馬帶人回曹府了......”

他口中的張管事,就是曹顒身邊的老人張義。

納蘭富森與赫山認識曹顒多年,自是曉得張義不是尋常僕人。

“這是為何?”赫山有些糊塗。

既不是曹府使人過來,那就不會是那邊的事了,否則的話,回去的就不是管家,而是曹顒本人。

赫山與納蘭富森面面相覷,突然想起,窕娘過去這麼久,曹顒還沒有回來。

如此說來,那豈不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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