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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府,客院。

庄延平看着眼前的一對夫妻,又驚又怒:“大姐夫這叫什麼話?我們是來喝喜酒的,可不是來搶人的?怎麼強接不強接的話都出來了?還大姐去曹家夫人跟前說嘴?”

他是庄常中年才添的兒子,年紀比曹顒略年長几歲,卻也不到四十,身上穿着件八成新的淡青色衣裳,帶了幾分儒雅。

那對夫婦四十多歲,穿着鮮亮許多。

婦人略顯富態,頭上抹着頭油,臉上也塗了厚厚的粉,頭上金燦燦的,戴了全副金頭面,身上簇新的紫地銀花大衣裳。

那男子卻是精瘦,亦是簇新的裝扮,寶藍色雲紋長袍,腳上是黑紗官靴,長着一副長臉,眼睛眯縫着,有點鷹鉤鼻,透着幾分精明。

那婦人就是庄席的長女庄氏,少小失母,加上庄先生隱身入索額圖府為幕,所以她同胞妹一直寄養在江南伯父家。長大後,庄氏同胞妹,都由伯父做主,嫁入江寧附近兩家本份的鄉紳人家。

出旗為民,這這個時候,並不是恩典,只是當年因隱秘身份,庄常兄弟在江南有民籍。

除了妞妞,其他庄氏子弟也都是民籍,所以婚配都是同漢家一般。

那兩戶鄉紳人家,也只是知道莊家長輩執幕業出身,家底頗豐,其他的並不知曉。莊家兩個女兒出嫁時,都帶了良田鋪面,家中伯父身上有捐官,所以待兩個媳婦還算優容,

等到庄常兄弟先後離世,庄延平也長成,身上有舉人功名,家裡也有百十來頃地,日子過的殷實富足,所以莊家這兩個出嫁的女兒也有娘家可依,並未吃什麼苦頭。

這庄氏的丈夫姓柴,祖父曾任小吏,自己身上也有秀才功名,考了半輩子舉人,都沒有考中,性子就有些偏激。只覺得考場黑暗,像他這樣“真才實學”士子的都落第,那些官宦人家子弟不學無術,反而榜上有名。

對於曹家,他更是骨子裡帶了幾分瞧不起。

連曹顒收留憐秋母女,也被他看成是“謀財之舉”。

只因他曉得莊家是靠幕業積攢的家底,也有兩個舉業無望的同窗進衙門為幕,油水豐厚。

想到岳父入曹家為幕十來年,誰曉得攢下多少好東西,怎麼能白白讓曹家占這個便宜?

想到這裡,他耷拉下臉,道:“小舅因何詫異?兩位姨娘畢竟是自家長輩,也沒有在旁人家養老的規矩。岳父剛走時,我同二姨夫就商議着要接她們回江南,她們卻是留戀京城富貴,約莫着也是想要指望以曹家為靠山,給小姨說門好親事。如今小姨出嫁在即,她們也沒有繼續留在曹家的道理,自然當隨我們回鄉。”

庄延平同這個大堂姐夫打了半輩子交道,自是曉得他的脾氣秉性,慣會這副嘴臉,看似冠冕堂皇、言辭振振,卻多是私心作怪、強詞奪理。

叔父無子,也沒有過繼嗣子,他這個侄子卻不能讓其在地底下也不安身。

因此,他也冷下臉,道:“既曉得兩位姨娘是長輩,就當守着長幼尊卑之道。叔父的墓就在京城,兩位姨娘也是久居京城,焉有千里迢迢到外地守節的道理?即便曹家不易居,也不用姐夫操心,小弟已經託人在南城買了宅子,兩位姨娘若是想要離開曹府,可以搬到那邊去住。”

他沒有說的是,那邊的宅子,是他買來送堂妹做嫁妝的,所以才沒有過去住,而是接受曹家的挽留,住在這邊,好看一看是否能為婚禮盡綿薄之力。

庄氏見堂弟臉色不好,忙道:“弟弟,你大姐夫也沒旁的意思,只是咱們家也不是小門小戶,寄人籬下到底不好聽。何況我爹也不是一窮二白,何苦讓曹家得了便宜還賣乖?”

看着堂姐、堂姐夫擺着鄉下財主的譜來,庄延平只覺得太陽穴生疼。

這個堂姐夫真是瞎精明,考了半輩子科舉,就是想要做官,以曹家與莊家兩代人的交情,想要求得曹家拉扯一把,並不是難事。

庄延平記得清楚,自己上回來京給叔叔燒周年時,曹顒還曾主動問起他將來的打算,隱有援手之意。還是他謹遵父命,只考了舉人,就放棄了科舉,安心耕讀傳家,等到孫輩再謀仕途,省得入了仕途,提及祖父名諱。

庄常不比庄席,只在索額圖與曹家為幕,他隱身江南通政司,在官場上結了不少仇人,才留下讓兩代內子孫不得出仕的遺命。

這個大堂姐夫既酸腐,又貪婪,奔喪一回,卻是噁心了曹家人,對妞妞這個小姨妹,十來年也不聞不問。

現下聽了妞妞要出嫁,夫妻兩個非要跟過來,也是奔着錢財來的。

庄延平雖不打算出仕,可對曹家也是感激的。

江南官場向來混亂,土地兼并嚴重,若沒有曹家照拂,他也不敢多置良田,做個富貴鄉紳。

眼前這兩口子是跟着他來的,他如何會讓他們鬧騰起來,傷了兩家情分。

“大姐在淳安時,可曾見過知縣太太?”庄延平冷靜下來,問道。

庄氏咳了兩聲,道:“上回縣丞家老太太過壽時,差點就見着。因去的晚了,才錯過,二弟怎麼問起這個?”

庄延平冷哼一聲,道:“知縣太太是七品安人,曹家太夫人是超品伯夫人,曹家大夫人是皇侄郡主,誰高誰低,大姐也當心中有數。別說大姐是秀才娘子,就是總督夫人到了這府上,也未必能高聲說話。曹家貴且富,豈是我們這樣鄉下小民能比的?這便宜不便宜的話,大姐還是少說吧,省得叫人笑話。”

庄氏被說得訕訕,紅着臉不吱聲。

她也曉得這樣進京鬧騰有些不妥,卻是被丈夫攛掇的,到底起了貪心。

同樣是老爹的女兒,她們姊妹還是嫡出,卻打小跟着伯娘過日子,父女也沒在一起待過多久的;這個庶出的妹妹,卻是打小被老爹養在跟前,寶貝疙瘩似的養着。

被小舅子揭破心思,柴秀才不禁惱羞成怒,站起身道:“我就不信,這天下沒有說理的地方。曹家難道還不要臉面了?我們是鄉下小民不假,曹家也未必能一手遮天。”

庄延平聽他這口氣,是要趁着妞妞辦親事鬧騰,若是曹家惜名,說不定就會全了他們的心思。

他們且是不想想,他們有什麼分量來挾制曹家。

破家的知縣,滅門的府伊,更不要說曹家這樣的權貴人家。

聽着他們夫妻胡攪蠻纏,庄延平心中亦是惱恨不已,冷着臉道:“這是莊家之事,就不勞大姐夫操心了看來,倒是我的不是,不該應了二位的央求,帶了二位進京。瞧着二位的意思,竟不是來吃酒的。這是伯爵府,是尚書府,想想二姐夫的叔叔家是怎麼敗的,二位要是作死,只管鬧騰,別帶累了無辜。”說道這裡,不在打理他們兩口子,起身挑帘子出去。

剩下庄氏與柴秀才夫妻兩個面面相覷。

庄氏到底膽小,低聲道:“老爺,還是算了吧。王家只是同縣尉家交惡,就險些家破人亡,更別說是曹家。”

柴秀才卻是滿心憤恨,無處發泄。

上回奔喪被驅逐出京之事,他可依舊記恨。原想着考中舉人、進士,進了官場後再報仇雪恨;卻是流年不利,屢次落第。

如今到了曹家,一半是想要圖財,一半是想要在人前揭破曹家偽善的嘴臉,出一口惡氣。

被小舅子連敲帶打,使得他也生出幾分怯意。

可想着曹家大公子未及冠就中了進士,他更是嫉妒難忍,咬牙道:“誰曉得庄延平得了什麼好處,竟幫着旁人說話。哼,他也不是好東西,長着勢利眼。綉姐兒出閣時,他不過給了二百兩添箱銀,這回進京,卻帶了好幾箱子細軟。”

又想着曹家下人過來傳話,只請庄延平晚飯後過去敘話,視他為無物,他心中那點顧忌都拋到腦後,眼神越發陰鬱起來......

晚飯後,曹顒來前院見了庄延平。

初見到庄延平的那刻,曹顒有種時光逆轉的感覺。

上次見面還不覺得,現在的庄延平經過歲月沉澱,有六、七分像庄先生。只是年歲尚輕,要是再老幾歲,身形再清減些,就像當年剛進京的庄先生。

寒暄兩句,賓主落座。

曹顒心中嘆息一聲,面上帶了幾分親切,道:“數年未見,九如近況如何?”

“承蒙大人惦念,日子還算過得太平。”庄延平起身道。

曹顒伸手虛按了按,道:“不必如此多禮,且坐下敘話。”

庄延平這才坐下,同曹顒對答起來。

當聽說庄延平長子已經中了舉人,嫡長孫也已經請了先生開蒙,曹顒少不得恭喜幾句。

雖說有長輩遺命在,可庄延平依舊重視兒孫教育,可見心裡是有主意的。曹顒心裡算了算日子,等到庄延平孫輩入仕途時,少說也在二十年後。

若是曹家太平,自是幫襯一把;若是曹家敗落,現下說什麼也是空話。

因此,他也沒說什麼虛頭八腦的,只道自己幼子也開始啟蒙,兩個孩子年紀倒是相仿,若是有機會帶進京,可以讓兩個孩子認識認識。

這一句話,卻是將兩家的交情又延了一、兩代,卻是比一句空話更穩人心。

庄延平心中感激,心裡越發惦記堂姐、堂姐夫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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