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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吳所在的巷子,確切而言,叫曙光新街,也並不像老式巷子那般狹窄。至少一輛小轎車,哪怕新手上路,也能開進去。

如果路兩邊的人家,肯把門口堆的雜物、擺的晚飯桌椅、砌的磚頭花壇等等,搬走拆掉,那麼兩輛小轎車,輕輕鬆鬆可以相向對開,中間還有地方種一條綠化帶。

張甫給姜靈講:“八十年代初,這裡是靖海市最熱鬧的地方了。那會兒市政府還沒搬去東邊。”語氣感慨,帶着點緬懷。

姜靈點點頭,左右打量,發現兩邊的人家,並沒有平房,朝外的這一面,也不見院門院牆之類;相反,清一色都是二層的樓房,而一樓全部為店面房的格局。只不過,曾經的店面房,現在大多數成了民居。有些人家叫的泥水匠毛手毛腳,牆上還可以看出封掉臨街的大櫥窗時,新磚新水泥、與舊磚舊水泥之間的界線。

或許再過個三十年,這兒也會成一道民居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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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吳的房子在巷子中間一帶。進門那一間,也不知是客廳還是雜物間。躺椅、藤椅、木頭小圓凳,東西是足夠十幾個人坐的了,地方卻不夠大。上面還亂七八糟擺着剛收的衣服。老頭衫、大褲衩,還有小學校服。

雖然屋子雜亂,但主人應該是過得很愜意。因為躺椅邊支開的小圓桌上,一大碗鹹菜汁烤田螺,已經吃得只剩兩個。田螺殼丟在桌旁的竹柄畚斗里,畚斗是那種半寸寬的化纖打包帶,手工編成的。大碗對面,另有一架笨重的老式放音機,收錄放三功能、讀磁帶的那種,咿咿呀呀地唱着。那機子音量擰得很低,聽不出什麼詞兒,大約是黃梅戲,又或者越劇?

姜靈莞爾搖頭。她不聽這些,不懂的,不過熟悉,熟悉那韻味。

張甫一邊左彎右繞穿過去,一邊笑了:“東西在前頭店面房裡,這是他家後門。前門要繞路,麻煩——老吳,人呢?我來了。”

“汪!”回答張甫的是一聲狗叫。那是一頭成年的黑背,叫了一聲,依舊蹲坐在原地,也不搖尾巴、也不起身撲躥,半伸着舌頭,盯着來人看。

姜靈嚇了一跳。畢竟是大型犬,姜靈平時很少見到,不由有些害怕。好在那黑背是鐵鏈拴着的,另一頭系在院角水管上。姜靈在屋門口探頭看了個確鑿,下了台階,貼着院子圍牆另一邊,遠遠繞着走。

趙永剛一直跟在姜靈後面,此時破天荒開口說了句話:“沒事,它性子很好。”

姜靈轉過頭跟趙永剛笑笑:“我不懂,沒養過狗。”忍不住多瞧了那條黑背幾眼;只是到底膽小,不敢過去以身相試。

趙永剛略略點點頭,自己踱過去,拍拍黑背,給它順順毛。黑背愜意又親昵,瞧樣子,一人一狗彼此很熟悉。

張甫回頭一瞧沒見姜靈,再一扭頭,發現姜靈溜得那麼遠,不由樂了:“這傢伙大牌,今天看見小妹妹你,才叫喚這一聲。我這樣的老頭子,它理都懶得理。”

前面傳來一個戲謔的聲音:“理誰呢,來了就來了,還要熱烈歡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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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前頭,與二層小樓相對的位置,有一間大平房,那就是店面房了。朝院子里開着一道兩扇對半開的門。蓋得結實,構造簡單,瞧着很像上了年頭的倉庫。

姜靈跟着張甫進去,一眼就看到屋子裡角,兩個穿着老式運動服的客人,正仔仔細細摩挲着一塊灰黃的石頭。他們擰着眉頭、目光專註、旁若無人,在一屋子裡人特別顯眼。

除了兩個看石頭的,還有八個人。都聚在這邊門口,並不去打擾那倆人,甚至說話聲音也刻意壓得低低的。以至於偌大一個店面里,氣氛竟然有點兒肅穆。

其中一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身旁站着一個一米九十多的壯漢,看了看張甫,衝著老吳嘆了口氣:“吳老闆......”頗有些埋怨的意思。

張甫也沖同一個人點點頭:“老吳。”

那老吳頭髮幾乎全白了,但精神很好,光看臉好像才四十歲。他向張甫點點頭,就算打過招呼了;抽了口煙,彈出一支來,遞給中年男人叼上,又給他點了個火,而後嘿嘿笑,自己美美地騰雲駕霧,也不多說什麼。

中年男人無可奈何地抽了口,兩根手指頭捏下煙來,又朝張甫牙疼似地擠了擠臉:“哎,張老闆,你也來看啊!”

姜靈總覺得他那聲“哎”更像是“唉”。

張甫比那周老闆高半個頭,笑笑道:“是啊。周老闆今天氣色很好啊。”掏出煙來散。除了姜靈與那兩個客人,每人一支,自己卻沒抽。他這年紀,煙酒自然要節制。

餘下五人裡面,又有兩個和張甫說話。其中一個二十左右,圓臉,比較恭謹,是吳老的夥計。另一個張甫稱作衛老闆的,長得帥氣,才三十齣頭,與周老闆差不多,一臉“我沒戲了”。

不過這衛老闆倒也很有趣,看了一下煙嘴,輕輕“喲”了一聲,沖張甫勾勾手指。張甫搖搖頭,口袋裡一掏,扔給他一包嶄新沒拆封的。衛老闆一把抓住,笑眯眯就揣兜里了:“總算沒白來。”

另外幾個只是道聲謝,或者點點頭接過煙。有的抽,有的夾耳朵後,瞧着不太熟的樣子。

姜靈默不作聲瞧着,心裡已經有數了;見到衛老闆跟張甫討煙,微微莞爾。

顯然,那周老闆既不是拋解的客人,也不是這個地方的老闆。那麼,他要麼是看熱鬧的,要麼與張甫一樣——自己不賭,收明料的。看剛才這臉色,應該是後者,是競爭對手。

至於老吳,既然與張甫熟識,那自己的店裡有客人要拋解毛料,打個電話給張甫說一聲,也在常理之中。畢竟若是出了好東西,來幾個老闆競競價,收購價格就好看。這樣子,老吳這兒開門做生意的,說出去名頭也更響亮,生意就會更好。

所以,周老闆就算親眼見着了老吳打電話,也沒道理不讓的,否則就是阻人財路了。而老吳給他遞煙點火,也算是給足了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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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靈打量他們,他們也在打量姜靈——沒辦法,一屋子男人。連院子里那條黑背,都是公的。

還是周老闆開口問:“張老闆,你這個朋友是......給我們介紹介紹?”

張甫擺擺手:“小孩子,就是來瞅個熱鬧。”

周老闆“哦”了一聲,沒再提介紹的話。

姜靈注意到,張甫“小孩子”三個字一出口,周老闆等人的目光,立刻收斂就很多。姜靈也不明白這裡面有什麼區別,反正由此可見,老闆們嘴裡的“朋友”,與她姜靈所定義的“朋友”,不是一個概念就對了。

兩個客人此時依舊看石頭,間或小聲商量短短几句。瞧模樣,一時半會不會有動作。而姜靈想想時間不早了,折回院子里,踱到另一頭,給家裡打了個電話。

因為是周六,下午的時候,胡海燕自己煎了點麵粉拖小黃魚,蘸着米醋,吃了一回點心。所以這會兒,夫妻倆均還不餓。因此最後,姜靈與他們說好,等到六點。到了六點,不管姜靈到沒到家,都開飯。再晚的話,姜靈怕耽誤他們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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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靈掛了電話,半伸個懶腰一轉身,正好看到黑背咧着嘴,前爪一撐,把它的腦袋從趙永剛的胸膛和胳膊間拔出來。趙永剛並不較真,拍拍黑背的頭,捋順黑狗脊背上的毛。

一人一狗,一個蹲在地上,一個坐在紅磚砌的花壇邊上,玩得很開心。背後花壇里的兩株月季接着地氣,長得茁壯。盛放的、半開的,加上花苞,足有二十幾朵。一株大紅,一株橙黃,顏色艷麗,非常醒目。

姜靈收起的手機不知不覺又拿了出來,選好景、按下快門。結果這一按,姜靈有點收不住,連拍幾張。

日光充足,補光燈並沒有工作。但拍下第一張後,那邊黑背就朝姜靈輕輕“汪”了一聲,聽着很像是打招呼,又像是抗議。趙永剛隨之察覺響動,見是姜靈,拍拍黑背,笑笑站起身來。

姜靈忽然不怕那大狗了,沖趙永剛一笑頷首打個招呼,乾脆再拍幾張,過足了癮,這才走過去道:“錯過可惜了。給我個號碼吧,我好把照片發給你。要是覺得還行,讓我留個備份?”

黑背嗅了嗅姜靈,半吐着舌頭瞅着兩人。

姜靈說得坦然又客氣,趙永剛本來些微的尷尬也消失了,點頭報出一串數字,接着想到什麼,不好意思道:“我的只能打電話,收不了彩信。”

數碼產品一年比一年便宜。這會兒,一千五百塊以上的手機,若是沒有一千兩百萬的像素,商家都不敢拿出來賣。如果只能打電話,那就是一兩百塊的山寨版。但看張甫對趙永剛的態度,又不像每個月只給一兩千的。

所以姜靈心裡有些奇怪。不過大多是家累重,她也不好說什麼。當下照樣存下號碼,校對過一遍沒有出錯,道:“那我給你拷u盤裡。u盤那玩意我有很多,全是贈品,回頭你也不用還我了。”

u盤這種小東西,成本低,又常用。所以數碼商家舉行宣傳活動時,時不時就到處派送。翻譯公司的幾個小姑娘天天逛街減肥,於是連帶不減肥的姜靈,也逛來了一堆。

趙永剛聽姜靈說得跟便箋紙似的,不由就樂了:“好。”

這時兩個客人終於抱着石頭出來了。三個老闆都跟過來了,看客也一個不漏。然而,還是沒人大聲說笑,氣氛嚴肅得奇異。

圓臉小夥子趕在前面,老吳搭了把手,兩人揭開對面院角的油布,露出一台機器。

姜靈沒見過,但聽說過,小聲問趙永剛:“切石機?”

趙永剛點點頭,盯着那邊:“要開始了。”見姜靈沒事兒一般,琢磨了一下,故意提醒道:“那塊毛料十八萬。”

姜靈一聽,忽然覺得有點兒荒誕——她那兩個金元寶的價格,還不及這一塊石頭的貴?這種差距,終於令姜靈隱隱意識到,因為那個“李子”,她的生活已經開始發生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