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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慶四十九年,冬。

鵝毛般的大雪撲撲簌簌的下了一夜,街道,屋頂,還有小院的地面上鋪了厚厚一層雪白的毯子。

“咳...咳咳......”

低矮的房間里忽然傳出幾聲嘶啞的咳嗽聲,緊接着,一個頭髮花白的婦人推開了糊着破舊窗戶紙的窗子,愣愣的看了眼變成冰雪世界的小院,喃喃的說了句:“下雪了?又到冬天了嗎?”

清冷的寒風吹過,凍得婦人激靈靈打了個寒戰,忙關上窗子,將露出棉絮的被子裹在身上,大聲喊了句,“秀兒,給我端杯熱水來。秀兒~~聽到了沒有,秀兒”

婦人好容易暖和過來,扯着嗓子喊了許久,都不見自己的丫鬟過來,暗自疑惑,不知這個死丫頭是不是又睡過頭了,唉,半道撿來的丫頭都是不行,除了吃什麼都不會幹。

婦人沒好氣的罵了幾句,自己抓來衣服胡亂套上,然後披上大毛的斗篷推開房門來到另一側的小屋,用力踢了踢房門,繼續喊道:“秀兒,秀兒,天亮了,太陽都要曬屁股了,你個死丫頭還不起來?怎麼,還想讓我伺候你不成?”

婦人“哐哐哐”踢着門,屋裡卻還是一片寂靜,連個迴音都沒有。

怎麼?這丫頭出事了?凍死在屋裡了還是......

婦人擰着眉,消瘦蠟黃的臉上布滿寒霜,跑到一旁的柴房拎了把鐮刀,插進門縫,將門閂挑開。

推開門,一股陰濕發霉的氣味頓時襲來,婦人根本顧不得掩住鼻口,疾步來到簡陋的床板前,床上卻空無一人,破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連個皺褶都沒有。她探了探炕上的薄褥子,冰涼

接着,婦人有彷彿想到什麼似的來到紅漆斑駁的衣櫃前,拉開櫃門,柜子里空空如也。

婦人抓着櫃門的手不斷的收緊着,蒼白鬆弛的手背上,青筋迭起。

情況再清楚不過了,她唯一的丫鬟終於耐不得飢寒,寧肯當逃奴冒着被抓的危險,也連夜跑了出去。

“......小賤人,我救了你的命,你卻這般對我,不怕天打雷劈嗎?阿?阿哈?”婦人五官扭曲着,心裡更是凄苦一片,嘶吼了幾聲後,嗓子里咕嚕咕嚕一陣怪響,似哭又似笑,她跌坐在地上,望着靜得令人窒息的小院,咧了咧失去血色的薄唇,“阿?哈...哈哈哈...趙元娘,你、你也有今天呀,阿?哈哈,哈哈哈,連撿回來的乞兒都要棄你而去,你做人還真夠失敗阿~~”

婦人近乎瘋狂的又哭又笑,眼前一片水光。

......

我叫趙元娘。

婦人端坐在紅漆雕花妝台前,靜靜的看着銀鏡里的女人,那專註的模樣,彷彿在欣賞一件藝術品。只可惜,這件藝術品品相差了些:花白的頭髮隨便挽了髮髻,露出滿是皺紋的額頭,眼皮耷拉着,硬是將一雙原本美麗的杏眼變成了三角眼,秀挺的鼻樑,凹陷的雙頰,乾枯無光澤的肌膚,慘白的雙唇習慣性的向下彎着,嘴角則是細密的小皺紋......

我今年三十二歲。

婦人眼中閃過一抹暗嘲,消瘦如雞爪的手輕輕撫上兩鬢的白髮,“呵,都有白頭髮了呀。”怎麼看,鏡子里的女人都像個五六十歲的老嫗。

我的父親是赫赫有名的儒商業協會會長之子趙天青,我的母親則出身五大貴族之一的太原王氏,夫家更是康城首富蘇家的大少爺。

婦人透過鏡子的折射,冷冷的掃視着空蕩蕩的卧室,潮濕、長滿綠色霉斑的牆壁,紅漆脫落的衣櫃,以及......目光掃了一圈,最後還是落在鏡子對面的女人身上,面黃肌瘦,神態困窘,衣衫破舊,就像所有的貧家民婦般,因為常年的疾苦和營養不良,未老先衰

我是康城最美麗的新娘子,比公公從青樓贖回來的愛姬都漂亮。

婦人打開妝台上的脂粉奩,用粉撲沾了些珍珠粉塗在臉上。不愧是十五年前風行一時的珍珠粉,饒是放了這麼多年,效果還是不錯。婦人滿意的點點頭,又用簪子挑了些胭脂放在掌心,用右手食指沾了些,均勻的抹在唇上,隨後雙手對着掌心輕輕搓了搓,將手心裡剩餘的胭脂暈開,輕輕拍在了兩頰上。

對着鏡子仔細照了照,婦人從化了艷妝的面容上找回些自信,衝著鏡子里年華不在的女人,淺淺一笑,眼角、嘴角的白粉裂出幾道淡淡的紋路,笑容也分外僵硬。婦人眼底泛着淚光,她自言自語道:“這,還是我嗎?”

怎麼?你們不相信嗎?

畫完妝,婦人換上最好的衣服,戴上最名貴的首飾,摸出一塊碎瓷片,用力在左手腕上划了一道,溫熱的血噴涌而出。婦人疼得吸了口氣,起身來到床邊靜靜的躺了下來,雙手疊放在身前,任由腕子上的血汩汩的流着。

好吧,既然你們不信,那我就給你們講講我的故事吧。

......

我出生在京城,自記事起便跟太太,哦,也就是我的祖母一起住。至於我的母親,我很少跟她見面。不要誤會,我的母親並不是父親的侍妾偏房,也不是出身不好,恰恰相反,我母親王氏出身五姓七望,家世顯赫,血統高貴。

我之所以被太太抱走,實在是因為我母親太過懦弱。

已經記不清第幾次了,我有些不耐煩的看着面前畏畏縮縮的婦人,一個名義上是我母親,卻沒有養過我半天的婦人。

“小丫,你最近好不好?下人們有沒有怠慢你?太太對你好不好?有沒有什麼想吃的東西?你只管告訴母親,母親——”母親穿着一身半舊的襦裙,小心的蹲在我面前,兩隻眼睛緊緊的盯着我,生怕一個錯眼我會消失一般。語氣更是濃濃的寵溺,和絕對的慈愛。

只可惜那時我還小,根本不能體味這種叫做‘母愛’的感覺,非但不領情,反而膩煩的要死,沒好氣的說:“我好得很,有太太疼我,誰敢怠慢我?再說了,我想吃什麼,母親能買來?”我記得下人們說過,母親的東西都讓別人拿着,她除了每個月的月錢,身上幾乎沒有半文錢。

“能,當然能,小丫想吃什麼?”

對於我的不恭敬,母親並沒有生氣,反而雙眼泛着亮光的急切准問着我想吃什麼。

“嗯,聽銀翹姐姐說,東市有家‘風記乾果’,他們家的蜜餞特別好吃。”我並沒有把母親的話當真,隨口說道。

“好好,我知道了,明兒母親就讓人去買”

母親很高興,連連點頭,耳朵上的一對紅寶石墜子活潑的來回晃着。

過了幾天,母親又悄悄的摸到我的門外,寶貝一樣塞給我一包東西,“小丫,吃吧。”

我訝然,顯然已經忘了幾天前的事。

“這是風記的蜜餞,有蘋果的,有蜜棗的,都是最好的。”母親一邊說著,一邊看着外面的動靜,當她聽到有人說話的時候,慌忙閃到一邊,待幾個丫頭說說笑笑的走過去後,這才又來到我面前,疼惜的摸着我的頭頂,說道:“小丫,你還有什麼想吃的、想玩的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