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興歷三年，二月初八。

是一個好天氣。

天空湛藍通透，陽光乾淨明媚，素白雲絲搖曳，天光相映如水。

這樣的好春光，就如同孩童臉上無瑕的微笑，總能驅散籠罩在人們心頭的陰霾，讓人不忍去辜負。在二月初八這一天，他們或兩三好友結伴出行，即興而游，任天空廣闊放聲高歌；或約見故人，清碟淡盞，談笑晏晏，執手持杯相敘舊情；即使如往常一般，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相較之下，他們的心情也會更加舒暢。

在這樣一種情況下，他們又怎麼會去深究，這天地之間為什麼會突然莫名的一暗呢？

那他們就更不會知道，在這普普通通的一天里，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已經悄無聲息的滋生了些許細微的變化。

細微如小雀撲羽，風暴卻將隨之席捲天下。

“陰影之主”將信息傳遞到了大陸的角角落落，來自冥獄的邪神們重新向著提拉佩斯城的“秩序廣場”聚集，共同謀劃新一輪的邪惡行動。與此同時，死靈荒野的煉獄傳送門中，也似乎招惹來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湛藍天幕之後，陰雲正在聚攏。

不過天空之下，正值冬盡春來，大地回暖，人們普遍認為，隨着蘭肯攻防戰徹底落下帷幕，大陸各地激蕩的戰爭也會暫時性的告一段落。他們滿懷期待的等候着，眼下這種混亂的世道會逐漸成為過去，生活將重歸昔日的寧靜。

可是。在那些存活了無數個年頭的邪惡面前，過去兩年中發生的這一切，都不過是些頑童把戲般的小打小鬧。

而現在，是他們撕裂大幕，躍馬登台的時候了。

******

天色向晚。

傾瀉的夕照中，北方天際線上青灰色的群山，和連綿聳立的關城已經舉目可見。那是安藍公國南部邊境新近構築的防線。用以防備神聖伊恩公國可能發起的侵襲。

不過就目前的情形而言，光明教廷自顧不暇，在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注意力都會集中在向東退卻的審判十字軍身上，恐怕這道防線很難能夠接受真正的考驗。

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些要塞和哨塔也表明，這裡確確實實已經是安藍公國的領地，經歷過這麼多天的長途跋涉之後，驛道上那輛風塵僕僕的馬車，也終於能夠稍微松上一口氣了。

或許是因為在這段旅途中。馬力早已經衰竭，所以現下，馬車行進的速度變得越來越慢。

“前面不遠處。就是安藍公國，”伊爾洛從車窗外縮回頭來，伸了個懶腰，方才笑道。“折騰了這麼多天，咱們可算是回來了。”

“哦，到了是么？”聽到他的話，斜靠在一旁的阿萊格里隨口應道，道路的行程都在他們的預料之中，這也不是什麼突然的事情，他尋思片刻。看了一眼支愣着耳朵的少女，繼續詢問，“對了，因涅迪爾呢？”

伊爾洛再次探頭出去，眺望了一眼，通告道，“他們還在後面，不過行進速度比咱們也快不到哪裡去。”

“那麼……”對面，少女正滿是期待的看着他，阿萊格里只能輕輕點頭，“看來，也是時候了。”

“什麼是時候了？”半精靈一時之間還沒有反應過來。

“喏，”阿萊格里伸手指指白袍少女，“既然已經抵達安藍公國了，那就停車吧。”

“哦。”伊爾洛恍然點點頭，輕吁一聲，轅馬緩緩駐足，馬車停靠在了路旁。雖然他並不支持就這樣把歌蒂雅聖女釋放掉，不過既然阿萊格里已經做下決定，他也不會再去多說什麼。

車廂的角落裡，少女有些期待的微微坐起了身，雙眼一眨不眨的盯着阿萊格里的臉。

“那個……那個誰……”阿萊格里剛想出聲招呼，忽然之間就噎住了，這少女叫什麼名字來？思索了片刻，他終於還是搖搖頭，隨意的擺了擺手，“算了，反正，你可以走了。”

“那個誰？”少女微微一愣，環顧了一眼車廂，伸手指了指自己，“你是在說我吧？”

“嗯，”阿萊格里忙點點頭，“我既然已經說過，那就不會食言，你現在就可以走了。”

一直就在等候着這句話，少女如釋重負的鬆了一口氣，然後就活動着有些酸澀的手腳向車廂外鑽去，身後兩人輕聲的交談隱約傳來。

“對了，她叫什麼你知道不？”這是阿萊格里的聲音，似乎正在詢問旁邊的伊爾洛，“我記得她有一個名字的，不過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我記得……應該是叫歌蒂雅吧？”伊爾洛稍一思索，回答道，“據說，一旦純潔的少女被選拔成為歌蒂雅大教堂的聖女，就會失去原來的姓名，從此被被冠以‘歌蒂雅’的名號，而且一生之中都不能夠走出大教堂的範圍……”

剛剛鑽出車廂的少女，身形頓時一僵。

“是么？”阿萊格里追問了一句，“那如果走出了歌蒂雅大教堂的範圍呢？會被怎麼處理？”

“這我就不知道了。”伊爾洛聳了聳肩，聖女離開歌蒂雅大教堂這種事情極其罕見，就連知道很多大陸秘聞的半精靈，對此也不甚了了。

白袍少女低聲嘆了一口氣，這種事情伊爾洛不知道，但是她當然知道，而且非常清楚。不過無論如何，她也要回到歌蒂雅大教堂，接受自己註定的命運。

決心已經下定，少女輕輕點頭，毅然決然的走下了這輛留下許多回憶的馬車。作為光明教廷的聖女，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呆在打教堂之中，她的經歷十分單純，所以像這樣的旅途，簡直可以說是一次絕無僅有的體驗。

不過，曆數此生，這種經歷恐怕也只有這一次了吧。

南方驛道的遠處，已經能夠隱約看到，因涅迪爾正率領着騎兵隊伍追趕上來。歌蒂雅聖女站立在馬車一旁，她記得，阿萊格里恰是靠着這一側的車窗坐着。

過了片刻，在少女凝視的眼神中，車簾終於掀了起來，阿萊格里伸出頭來，皺了皺眉，最後還是隨意的擺了擺手，“好了，歌蒂雅，再見吧。”

恐怕沒有再見的機會了呢，歌蒂雅聖女心中暗嘆，臉上勉強綻放出了一個微笑，輕聲道，“嗯，再見，阿萊格里……”

阿萊格里點頭，正要放下車簾，就聽到少女繼續道，“還有……”

“還有？還有什麼？”阿萊格里不由一愣。

“還有……”少女咬咬嘴唇，低頭道，“我原來的名字是，潔西卡。”

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名字，曾經屬於她，卻又在過去漫長的歲月中被人徹底遺忘。不過對於她自己來說，過去曾經有過數十代的聖女歌蒂雅，未來也會有更多的歌蒂雅，只有“潔西卡”這個名字，才是屬於她的唯一標識。

“好吧，”阿萊格里有些愕然，終於還是象徵性的加了一句，“那麼，再見了，潔西卡。”

少女也微笑着沖他擺擺手，躊躇着還想要再說什麼，但眼前的車簾已經緩緩放下，轔轔的聲響中，馬車慢慢開動，逐漸加速，向著北方的群山迅速行駛。

就這樣……也好，少女站立在驛道旁邊，低頭思索，眼波流轉。

天色漸晚，夕照隱隱，四周群山靜默，倦鳥歸飛。

她最後看了遠去的馬車一眼，終於還是轉過了身去。

轉向了南方，那是，聖城蘭肯的方向。

******

馬車北去。

“需不需要我潛伏回去，給他們留下點更加深刻的回憶？”車廂里，伊爾洛把玩着手中的骨弓“獵魂”，自從晉陞到上位遊俠的境界之後，他對於一切的戰鬥行動都躍躍欲試。

“算了，”自從二月初八那天之後，阿萊格里就一直若有所思，聞言立即搖了搖頭，“不知道為什麼，我心中總有些異樣的感覺，咱們還是儘快趕回傭兵團為好；況且，在這一段時間裡，因涅迪爾應該也恢復了大部分的神力，你一個人貿然前去，不一定能有所斬獲，反而容易陷身進去。”

“那好吧，”伊爾洛臉上滿是遺憾的神情，“本來，我還想讓他們見識一下，一個上位職業者的真正威能呢。”

“算了吧，他們又不是沒有見過，”阿萊格里嗤笑了一句，“就連因涅迪爾自己，不也是上位職業者嗎？”

“雖然如此，”半精靈轉頭看着他笑道，“不過你在蘭肯的所作所為，可要威風的多了，你沒看到那小姑娘看你的眼神，可以說滿是傾慕啊。”

“切。”阿萊格里輕哼了一聲，對於他來說，自己在蘭肯城的行為可以說是助紂為虐，自然也不怎麼願意提及。

“對了，”伊爾洛卻像是想起了什麼，“你的魔力一直不能恢復，可在蘭肯使用的那種力量呢？也消失了嗎？”

阿萊格里皺皺眉，低頭思索了片刻，忽然微一彈指。

暮色漸起，月色熹微，南北向的驛道上，一襲素白袍衫的少女，孤身站立。

在她的背後，一輛馬車正在向北行駛，車廂一角，懸掛的風燈搖曳，燃燒着一團純白色的火光。

p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