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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班小小的化妝間里,秦大姑正在檢查幾個徒弟的最後裝扮,大家面色凝重沉默地望着秦大姑,與外面嘩喧嘈雜的環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就在此時,一個清晰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吳先生,您這邊請,這邊請!”聲音無比的殷情。

屋裡的人都被這聲音吸引過去,大家掂着腳探頭望去。

只見一個矮胖矮胖、白白凈的四旬男子點頭哈腰地陪着一個和他年紀差不多的男子走在化妝間外的過道上。

秦玉認識那個矮胖矮胖的男子,他是萬秀樓的總管,姓閔,長生班進後台來的時候就是他親自接待的。另一個男子是生面孔,聽閔總管的口氣,他應該就是“吳先生”了。

吳先生比閔總管高一些,皮膚非常白,一看就是那種常年不曬太陽的人,額頭窄窄的,腮幫子鼓鼓的,臉型象只青蛙,兩隻眼睛因為面容的肌肉太多而眯成了一條縫,嘴唇卻象花瓣似的艷麗紅潤。現在還只是陽春三月,他已經穿上了單薄的夏裳,身上的肥肉隨着他的走動一抖一抖的。

扣兒一見就樂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秦大姑面色大變,正要去捂扣兒的嘴,那吳先生卻突然扭着肥胖的脖子望了過來。

秦大姑一見,也象閔總管似地帶着討好的笑容迎了上去,非常尊敬地喊了一聲“吳先生”。

吳先生面帶疑惑地望着閔總管,閔總管立刻在一旁介紹道:“這位是江南長生班的班主秦情,玉樓春的徒弟,去年剛從江南到盛京來,聯珠班的小鳳仙介紹來今天試唱一折。”

吳先生望了笑意還沒有散開的扣兒一眼,點了點頭,問:“唱什麼?”

秦大姑恭敬地回答:“唱《戰昌州》中的一折馬坡挑將。”

吳先生又點了點頭:“這折不錯,武生得有點功底。”

秦大姑忙道:“先生說的是。”

吳先生轉過頭去和旁邊的閔總管說話:“小鳳仙的病還沒有好嗎?那今天誰唱頭牌......”他眼角也沒有掃秦大姑一下,和閔總管邊說邊走了。

秦大姑回到化妝間里,狠狠地盯了扣兒一眼,嚇得扣兒直往秦玉的身後躲。

到是那個瓊花問道:“師傅,師傅,那個吳先生就是寫了《花魁怨》、《後園會》的吳先生嗎?”

秦大姑點了點頭。

瓊花發出一聲哀嚎聲:“師傅,怎麼這樣!他寫了那麼多的才子佳人,自己卻長得象只癩蛤蟆......”

她的話音未落,大家都哄堂大笑起來。

秦大姑輕輕敲了敲桌子,板著臉道:“你們都在這裡胡說些什麼?吳先生怎麼了,吳先生能寫出世上最動聽的曲,你們哪個給我試試!只有他的一半功力,你就在盛京橫着走吧......”

秦玉卻把瓊花拉到一邊問:“吳先生寫什麼曲?”

瓊花笑道:“寫戲的唄!就是把聯珠社小鳳仙唱紅了的《後園會》。”

秦玉問:“很賺錢嗎?”

瓊花駭笑:“何止是賺錢,很多名角都盼着嫁給他呢!”

秦玉咬了咬唇,在那裡低頭沉思了半晌。

當天長生班唱的是開場,也就是在正式的戲班登台前的一個熱身,讓那些來早了的人不至於空等着抱怨,也隨便把氣氛炒起來,等正式的戲開演的時候觀眾能有一個比較好的狀態入戲。所以當長生班開唱的時候,台下面還是鬧哄哄的,喝茶的依舊喝茶,吃糕點的依舊吃糕點,熟人碰到一起敘舊的依舊絮......

秦大姑卻很高興。沒有被喝倒彩,在萬秀樓也算得上是掛了一個號,到盛京快兩年了,總算是拿到了盛京戲劇界的一張入場券了。

唱完了開場,長生班的幾個徒弟嚷着要看看聯珠班另一位名伶賽金花的唱《田瓊英》,秦大姑很大方地默許了,大家一鬨而散地跑到後台找了旮旯的角落看戲,散了場,秦大姑還帶着大家到東市去吃湯圓。

那一天,長生班就象過年一樣熱鬧。

同樣的夜晚,萬秀樓里人聲鼎沸,方戶部尚書兼寶鑒司少卿方繼賢方大人內宅一個玉蘭飄香的僻靜小院里卻人聲靜謐,方少瑩正坐在丹鳳朝陽紅漆三面鏡台前拿着一柄角牙梳子細細地梳着自己那頭烏黑濃密的長髮,弱若的燭光透過晶瑩的玻璃罩子折射在屋子裡,有一種洞察秋毫的明亮。

屋外傳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在這寂靜的夜晚更顯得清晰,方少瑩側耳聽着,不一會兒,腳步聲就在她門前停了下來。

“阿瑩,是姆媽,你可睡了!”一個溫柔的聲音軟軟地問道。

方少瑩起身開門將母親迎了進來:“姆媽,這麼晚了,您怎麼還沒有睡。”

一個相貌端秀,氣質高雅的中年婦女走了進來,她正是方少瑩的母親杜月霖。杜月霖從身後的丫環手中接過盛着補品的托盤放在方少瑩的桌上:“這是皇太后賞的湯藥,我不放心,親自督促她們熬的,你趁熱快喝了吧!”

方少瑩笑着坐在桌前將托盤裡小盅內烏漆漆的湯藥一飲而盡。

杜月霖一直愛憐地望着自己的女兒,見她喝完了湯藥,拿出手帕給方少瑩擦了擦嘴角,然後吩囑身邊的丫頭:“把東西收了先去睡吧,老爺要是問起,就說我陪着姑娘說說話兒。”

丫頭伶俐地收拾好東西小心冀冀地掩上了門。

方少瑩笑道:“娘是捨不得女兒了吧?”

桂月霖笑道:“那是當然。”

方少瑩笑着偎在了母親的懷裡,臉上再也沒有清冷之氣,和所有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一樣嘴角掛着一絲稚氣。

母女倆靜靜靜地依偎了一會,桂月霖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她輕輕地拍着女兒的背,沉聲說:“阿瑩,你是一個聰明過人,可有些事,姆媽想提醒你兩句。”

方少瑩閉着眼睛依偎在母親的懷裡,好象知道杜月霖要說什麼似的,嬌笑道:“姆媽,你還是管管哥哥吧!他中了狀元不入仕,又娶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嫂嫂,你有空多關心關心哥哥吧,我的事有太后呢,您就別操心了!”

“有太后!”杜月霖聲音緩緩冷下去,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兒子要管,女兒的事也要管。”說著,將方少瑩從自己的懷裡拉了起來,面色嚴肅地望着方少瑩。

看這架勢,今天母親是鐵了心要和自己談一談了。

方少瑩心裡幽幽嘆了一口氣,臉上卻露出如幼兒般天真爛漫的笑容:“姆媽,你說,我聽着!”

杜月霖看到女兒掛在臉上的歡快卻未達眼底的笑容,心裡一陣微涼。本來是應該在自己懷裡撒嬌的女兒,被強行送到了宮裡,幾年下來就練就了一付喜笑皆宜的面孔,那裡還有一個十六歲少女應有的活潑、任性......想到這裡,她心裡一陣泛酸。

女兒是她心頭的一塊肉,她是絕對不允許有任何人傷害她的!

“阿瑩!”杜月霖面色凝重地望着方少瑩:“你只要記住一點,你是太子妃,是楊余的妻子,不管是方家也好,太后也好,什麼都不要做,只要記得你的本份......”

方少瑩嬌笑道:“娘,你放心,我會記住你的話的,會當好太子妃,當好皇后的,不會讓方家的人丟臉的。”

“皇后?”杜月霖望着女兒嬌艷若花的笑容,知道她根本沒有把自己的話聽到心時去。她沉重地搖了搖頭:“阿瑩,你那麼聰明的一個女孩子,如今卻如明月蒙雲,被那些利益熏瞎了雙眼......你難道不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條怎樣的路嗎?”

方少瑩看着母親凝重的臉,笑着安慰她:“姆媽,你別擔心,自從我進宮去陪太后我就知道自己要走的是一條怎樣的路。您放心,我一定不會讓方家毀在我的手裡的,不會讓姑奶奶的心血白白浪費的......”

“叭”地一聲,杜月霖的手掌狠狠拍在了結實的紫檁木小几上:“愚蠢!”

“姆媽!”方少瑩奇訝地喊道。她從來沒有看到過母親發這樣的火,在她的心目中,母親一直都是溫柔和順的......

杜月霖失望地搖了搖頭:“阿瑩,你恐怕還不知道吧,你九叔昨天剛剛把他那個小妾養的女兒少芮送到江南紅袖書院去了......”

方少瑩眉角挑挑,清冷之氣漸漸縈上了她的眉梢。她看到母親擔心的神色,道:“姆媽,你別擔心,雖然她有傾國傾城之貌,又被太后收在族譜里賜了名字,但她畢竟是庶出的,年紀又小......

“你還沒有看清楚形勢嗎?”杜月霖冷冷地打斷女兒的話,“阿瑩,楊余好象比你大一歲,今年剛剛滿十七歲吧!如果一切順利,你明年給他生下長子,到楊余繼位登基,你的兒子有多大了呢?十歲、二十歲,還是三十歲......春秋鼎盛的皇帝、年富力強的皇子,你說,會發生什麼事呢?......你站在萬丈深淵前竟然不知自救,反而到處去看那些有資格入宮的姑娘們,撲風捻酸,尋思着怎麼討楊余的歡心。哼,如果你只有這點道行,這點期盼,我看你還是別進宮了,老老實實地呆在家裡,免得丟了性命!”

“砰”地一聲沉悶的撞擊聲,方少瑩雙膝跪在了母親的面前,滿臉冷汗:“姆媽,是女兒蠢鈍,請您救救我!”

同樣的時刻,在盛京的效縣富春縣一個破舊的小木屋裡,如豆的油燈照在少年英姿勃發的臉:“......為什麼會提出火葬,六地之亂,民不聊生,十室九空,連買棺材的錢都沒有,大家才接受了基督教的火葬......平等、博愛、自由,那些不識字的貧民誰懂,識字的貴族誰願意和自己的僕從平等,誰願意讓自己的家生子自由......想在發展,就要和皇上站在一起,就要順應帝國的需要,如果你們願意讓我入教,我願意用畢生的精力發展基督教,讓它成為帝國第一大教......”

老者摸着胸前的十字架,滄桑眸子中露出笑意:“你叫什麼?”

少年側頭想了想:“我姓,姓顧,叫顧日沉。”說完,他好象想到了什麼似的一笑,眼角眉梢儘是無畏,如初生的牛孺,又如展翅的雛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