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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曆295年。

‘魔女狩獵’興起的第三個月。

短短不到九十天的日子裡,瓦倫王國的土地已經徹底被火焰、灰燼、魔女的鮮血與屍首鋪滿了。眼見着她們的軌跡一點一點消失在瓦倫王國之中,無論是人民或是教廷,皆是情緒亢奮而又激動,宛如八月當頭洶洶燃燒着的烈日一般。

‘幸福安康的生活即將到來!’

‘瓦倫將遠離瘟疫、遠離災難、遠離一切由魔女造成的苦痛和劫難!’

——瓦倫王國的每一個居民都是如此翹首以盼着。

已經登記在冊的共三十三位白魔女中。

二十四人已然受到了教廷的制裁——被洶洶烈火燒得面目全非的屍首齊齊整整地懸掛於王都之外的高牆上、接受着來往行人的詛咒謾罵,像極了市集里的賣肉檔。

在倖存的九位白魔女中,一人已被關押,餘下八人若不是仍在逃亡之途,那便是不知所蹤。又或者,已在無人之地寂靜地凋零了。

今天。

將會是‘魔女狩獵’中形如里程碑一般的日子。

汀雅·白斯蘭·利森。

將在今日正午。

——被處以火刑。

她不是尋常的白魔女。昔時,她的善名傳遍了整個瓦倫王國,她廣受人民尊敬愛戴,被稱為‘曙光之魔女’象徵著希望與和平。而在今天,她卻被教廷逮捕下罪,並以禍害普通人類、散播瘟疫等數罪被架上了火刑場。

——已經燒死了整整十六位白魔女的火刑場。

現在,彷彿還能聽聞感受自‘魔女狩獵’興起的三個月以來,從火刑場里傳來的硝煙、尖叫、不甘、失望、痛苦。

雖時至中午,可仍有差不多半個王都的人民都前來觀刑了。

為了見證和慶賀她的隕落。

‘她的死亡將為瓦倫王國開啟幸福的新篇章!’

——所有人都這麼相信着。

以行刑場為終點,直到城外的一路,全是數不盡而涌動着的人群,只要刑車會經過的路徑,那便是滿滿當當的身影。路途兩邊居民房屋的窗戶也都是大大打開着,只等待着隨時將備好留下的污水潑下!他們興高采烈、歡呼雀躍!若無人說即將發生的將會是慘絕人寰的殘酷火刑,那大抵還以為是數十年一度的王國歡慶典禮。

關押着白魔女的刑車駛來了。

像是曾被用作運送牲畜的木車。髒亂不堪、惡臭熏天。

當一看到囚車中那道瘦弱的身影,人群沸騰了,如同霎時被點燃的煙花爆竹,從他們口中噴出來的唾沫像是點點的星火,傷得人生疼生疼。

“看!可惡的魔女!”

“垃圾。”

“趕快去死吧!去死吧!!”

“不要再禍害瓦倫了!”

碎蛋殼、石子、爛菜葉、詛咒被無所顧忌地砸向了被囚禁在囚車之內的白魔女。

這一刻,沒有任何一個人記得她往日的功績與奉獻。在心中的,只有那些‘散播瘟疫’‘使用黑魔法’子虛烏有的罪名。

不過——

恍如茫無所知。

刑車之中的白魔女沒有任何反應。

她只失神地坐着。

被發跣足。往日時刻挺直的背脊已然彎下,被潑了拖地髒水的黑髮糾葛在了一起,緊緊貼住。雙目也彷彿失去了焦距。平時如同晨光一般溫柔暖和的碧綠眼眸,現下,也只像是一灘死水般的波瀾不驚。哪怕是一顆小石子正中她的額角、流下鮮血,亦不能驚起她的半分神色。

囚車一點一點地前行。

期間人民數次情緒激動高漲,迫使其停下,讓車內之人受以交詈聚唾。

教廷神職人員、被授以‘公正’‘憐憫’的瓦倫王國騎士們都沒有制止這樣的欺侮、肆言詈辱。相反,他們樂見其成。

瓦倫已經被白魔女影響得太深、太久,他們要將其迅速地封箱沉底、從人民的視線中消失散去。只有這樣,他們才能重掌大權、成為至高無上的統治者!

終於。

‘咯拉’一聲過後,囚車停在了火刑場的正前方。

佩戴寶劍的王國騎士打開了囚車的鐵栓,動作粗魯蠻橫地將白魔女狠狠地扯了出來。她裸露在外的腳部碰到了車上的銳刺,立刻被劃開了一個又深又寬的口子,汩汩的鮮血從中流出,拖了一地、一路。

和普通人類一樣。

魔女的血液也是鮮紅色的。

她沉默着。

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又或根本——她什麼都沒有想。

之後,沒有反抗、沒有童話劇中英勇的王子殿下現身、沒有神跡降臨,僅僅如同任人操縱的玩偶,伴隨着響徹王都的忿喊聲一起,她被一步一步拖進了火刑場。

被架上了邢架。

專門由一流鐵匠打制的鐵索緊緊地箍住了她的脖子、她纖細的手腕、腳踝,任是力大如牛的壯士,也絕對無法從中掙脫。這是被判定有罪的屈辱姿態。

可此刻,她曾經溫柔而又和暖,恍如曙光一般的碧綠眼眸依舊沉寂着。

她像是在注視着他們,卻也彷彿沒有。

火刑即將開始!

觀刑人數已經達至五萬。要知道,瓦倫王國的王都常住居民僅有八萬而已。

明明正值正午之際,王都的天色卻是昏沉灰暗。像是瓦倫王國中所有的烏雲都聚集到了此處,如同一塊一塊沉甸甸的大石壓在了所有人的頭頂上,讓他們感到難以喘息、透不過氣,連帶着呼吸也是開始變得急促吁吁。

所有的壓抑都被轉化成了嗔目切齒、氣竭聲嘶的嘶喊吼叫。

“燒死她!”

“燒死她!燒死她!”

“燒死她!燒死她!”

“燒死她!燒死她!”

他們這麼喊着。

每一個人都這麼喊道。

好似他們喊得越大聲、越高昂,內心的壓抑、異樣就會淡去的更快。水星飛濺、汗水直下。他們的衣衫都被激憤的汗水沾濕透了。

火刑台一旁的觀望台上的人也有了動作。

大主教霍普德·拜耳輕輕抬手,示意人群安靜。

身着暗黑色常服的他神色莊嚴無比地走到了前方,雙手懷抱着純銀鑲邊的《神約紀事》,他沉痛而又惋惜地問道——

“汀雅·白斯蘭·利森,你可認罪?!”

儘管火刑已成定局,魔女異端審判只是形式過場。無論如何她都必須在眾目昭彰之下被烈火焚燒殆盡,但——這一步卻絕對不可以省略。他可不希望因為缺了審問、直接落罪一事成為了日後世人對他的詬病。

邢架上的白魔女沒有答話。

連抬眸望向他的動作也不曾有,一潭死水般的碧綠雙眼依然低垂、像是注視着什麼又像是沒有。

或許是沒有聽到。

或許是已無心力作更多辯解。

也或許是,心已如槁木死灰。

不過,仍然是有一些事物能夠引起她的波瀾。

比如說——

一顆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