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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子監雖然每個月都有開放日,譬如說當初召明書院岳山長一行人抵達京城的時候,就正值國子監開放日兼九章堂招新,因此圍觀之人眾多,但此番天子下旨,請四位鼎鼎大名的山長與最近一年風頭正勁的國子博士張壽一同在率性堂講學,那更是引來了萬眾矚目。

這樣的講學,和往日的國子監開放日截然不同!

因此,從這一天大清早開始,國子監所在的那條街就開始人山人海了。雖說如今還不到十月,進京趕考的舉子遠沒有到齊——畢竟不少州府這才是桂榜剛剛新鮮出爐不久,新舉人們即便公車赴京也還在路上,能來的不過是些老早就有舉人功名的“往屆生”而已。

此時,眾人或依籍貫,或按交情,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處,但議論的話題卻不僅僅是今天的講學。因為這些日子了,京城一樁樁一件件發生的事情,那實在是太多了!閑談間,有人才剛說起皇帝打算讓趙國公朱涇當兵部尚書,這實在有違祖制,就被旁邊的人噴得滿臉花。

“太祖爺爺那會兒,武官轉任文官的情形多了去了!別說兵部尚書,太祖身邊一位儒將還當過吏部尚書,堂堂天官!不懂得什麼是祖制就別信口開河,讓人笑話!”

心直口快噴人的,不是別人,正是有舉人功名,今天按捺不住,特地跑來聽這場難得講學的方青。而他旁邊那個走路還有些不利索的,則是屁股上挨了七八記荊條,至今還沒能完全康復的宋舉人。

一貫嘴賤的宋舉人剛剛聽人胡說八道就忍不住想反唇相譏了,沒想到被方青佔了先,卻也不甘示弱:“別成天把祖制掛在嘴邊。只要不帶兵,任憑國公也能執掌部院。只要帶兵,任憑閣老也需得轉為武階,這都是有前例的。回去好好讀一讀《太祖寶訓》吧!”

挑起這個話題的讀書人登時被方青和宋舉人這聯手一擊給砸得有些措手不及。而周遭其他人雖說想要反擊,奈何《太祖寶訓》這四個字實在是威懾力太大。

於是,這個角落站着的人在片刻的寂靜之後,須臾就有人岔開話題:“對了,近來那彩棉風波,你們聽說了沒有?簡直是滑稽,這天底下的棉花不應該都是白色的嗎?什麼棕色棉花,我看那不是祥瑞,而該是妖兆才是,燒掉了才好!”

此話一出,才剛有兩個人附和,不忿於剛剛被方青搶先的宋舉人就呵呵一笑,但熟悉他的方青卻立時聽出,宋混子這不加掩飾的嘲諷之意。

“燒掉才好這種話,事前說,勉強還能說是政見不同,心存激憤,事後說,還是在這大庭廣眾之下,這位不知道來自何地的舉人老爺,你就不怕被人說你和飛賊一夥的嗎?再說,能過五關斬六將考到舉人,總不至於連大明律都沒讀過吧?你難道不知道縱火是什麼罪名?”

剛剛才稍稍熱絡起來的氛圍,一下子又迅速冷了下來。尤其是剛剛那個鼓吹燒得好的舉人,見四周圍投過來的視線大多詭異而微妙,他頓時差點沒把腸子給悔青了。

尤其是已然發現那個這會兒找自己茬的傢伙,就是之前振振有詞反駁趙國公任兵部尚書有違祖制的兩人中一人,旁邊那個之前還首先發難的傢伙似乎還正躍躍欲試,打算跟着擠兌他兩句,他頓時又羞又怒,可終究沒有惱羞成怒,針鋒相對,而是乾脆拂袖而去轉往別處。

惹不起你,我躲得起總行了吧?

然而,宋舉人正想洋洋得意,卻不料一旁的方青突然伸手揪住了他,隨即不由分說地拖着他往另一個方向走,等到離開了起頭那些人聚集的地方,周圍高談闊論的是些別的人,他才鬆開手低低冷笑一聲道:“別只顧着逞口舌之利,你覺得要是有人認出你會怎麼樣?”

“只要人嚷嚷,這就是那個放着舉人功名不知珍惜,卻竟然去研究庖廚之道的斯文敗類,你覺得你還能全身而退嗎?剛剛你罵人多狠,之後你被人罵就有多狠!”

宋舉人登時臉色一變,第一反應就是東張西望看看有沒有人聽到方青這番低語。當確定沒人注意到,他方才怒瞪方青道:“你瘋了,揭我的短對你有什麼好處!這不就是因為你自己先嘴快,然後我才犯了這lǎomáo病嗎?”以後他絕對不能和烏鴉嘴混一起,否則肯定嘴賤!

方青毫不畏懼地和宋舉人彼此互瞪,因而四周圍雖說有人再次談到了彩棉和趙國公謙辭兵部尚書,甚至還有滄州鏢船這樣的“小事”,他們卻也再顧不上去出言諷刺了。

就在四周圍喧鬧不休的時候,陡然傳來了一陣響亮的鼓聲。隨着這國子監鼓樓的鼓聲漸漸傳開,原本嘈雜的地方漸漸安靜了下來,雖說還不到鴉雀無聲的地步,但至少已經能聽清楚那大嗓門說話的聲音了。

“諸生肅靜!諸位山長和張博士就要到了,率性堂前場地有限,各自按照籍貫前來領號牌,按照號牌入座!”

聽到入座兩個字時,還有人暗自驚喜,心想早聽說國子監各處經歷過修繕,這莫非是如今率性堂整飭一新,於是能容納這麼多人了?可當擠在最前頭的人拿出路引又或者其他身份證明,順利通過核驗拿到號牌,隨即入場時,卻立刻大失所望。

什麼入座,那只是在率性堂前用白線划出了甲乙丙丁之類的眾多區塊,於是指示他們過去席地而坐罷了。唯一稍微人性化一點的是,早去的人還能搶到那一個個草編蒲團,至少能保證坐下聽講的時候,不至於屁股涼。

這樣的待遇,當宋舉人和方青被引入那劃定的區域“入座”時,自然而然就眉頭大皺,可是,早一步佔了蒲團坐下的一個落單老舉人和氣地招招手示意他們過去坐時,卻是笑呵呵地說:“鄉試會試那貢院雖說破點兒,但殿試的時候,那也一樣是席地坐的。”

“所以趁早習慣習慣,省得你們日後上殿試的時候,因為太涼,凍得握不住筆寫不了文章,那可就真的要痛不欲生了。”

宋舉人雖說嘴賤,但同樣也是自來熟的性子,立時笑嘻嘻地上前坐下,隨即熱情打招呼道:“老前輩這麼有經驗,難不成參加過殿試?”

他這話一說,腦袋上就挨了方青一拳。打過之後,方青不好意思地對老舉人拱了拱手,這才歉然說道:“老前輩見諒,我這個朋友常常亂說話,他是無意的。”

道完歉後,方青就惱怒地低聲罵道:“宋混子你這個蠢貨,會試你還能參加十回八回,殿試卻是從來都不黜落人的,哪來的人能參加過幾次殿試?”

宋舉人剛剛只是一時忘乎所以才說錯了話,此時腦袋上挨了一錘雖說惱火,可方青到底沒罵錯,他也只能抱頭乾笑着對那老舉人賠了禮。他和方青俱是二十齣頭的年輕俊彥,那老舉人卻已經五十開外,此時見兩人真心賠禮,他剛剛流露出的慍色也就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