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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朝,景翰十年東,山東東路,魚營縣。

冬日已深,紛紛揚揚的大雪在下,將小小的縣城內外,披上一片銀裝素裹。只是在眼下的魚營,沒有多少人會對這樣的雪景感興趣。

除去一些大城市裡的富貴人家,又或是沒心沒肺的小孩子,這樣的大雪天對於普通的民眾來說,總是最難捱的。特別是過了秦嶺淮河一線,每至冬日,人們積好柴薪,往往在被褥中裹上一月兩月,過着不願意下床的日子,並不出奇。一是因為天氣實在太冷,冬日又沒什麼事情,二來則是因為此時家家戶戶未必能都有冬衣,許多地方的鄉野農戶,或許連基本的保暖衣物都沒有,冬日到來時,也只能一家人裹着被子,瑟瑟苦捱,每一次的下床,都是一次煎熬。

而也有的家境窘迫的貧窮人家,秋末冬初砍了柴禾到處售賣,到得冬日自家卻無柴取暖。賣炭翁心憂炭賤願天寒的事情,在此時的武朝,也並非是什麼奇聞。如此這般,冬日一來,大城市的附近沒有人們大面積凍死,便算得上太平年景,至於體弱的老人,過不了三九寒天,也算不得什麼奇怪的事情。

當然,魚營算不上什麼大縣,但終究在黃河岸邊有一個碼頭,有些富戶聚居,在這樣的雪天里,會出門的人,終究還是有的。縣城之中,幾處最好的酒樓、茶肆因為寒冷的天氣,生意都有減退,倒是青樓的生意。雖然有所影響,但影響卻並不大。不少的豪客、富戶願意在這些地方享受溫暖的、如同回家一般的感覺,一些因雪天滯留魚營的商戶,在無所事事中。也只能來到這些地方盤桓消遣,將短期的生意,做成了長期。

魚營最好的青樓春香閣,每日里便是燈火通明。青樓大門、四周掛了厚厚的棉布帘子。內里燒起最好的碳條,歌女歌喉婉轉、點心可口,作陪的青樓女子貼心可人,若要洗浴,四時也都有熱水。儘管花費不菲,縣城上的富戶又或是滯留魚營的商旅也都願意來此消遣。

當然,偶爾也會有些熱鬧可看。

如同此時,春香閣中,熱鬧的一幕便在發生着。一名身着棉襖的女子領了幾名大漢。將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年輕人自樓中某個女子的房間拖出來。那喝得醉醺醺的年輕人不肯走。雙方几乎在樓中對罵起來。

類似這種“捉姦”的戲碼在青樓之中並不少見。但老實說。真要鬧起來,說明女子本身也要有些背景,而且在兩人的對話當中。旁人也能聽出雙方並非夫妻。大廳里的人都饒有興緻地看戲,議論紛紛。

喝醉了的年輕人拖着下樓的扶手。掙扎得激烈:“我不是你的相公!我又不是你相公!你只是我的妹妹!憑什麼管我的事!你憑什麼關我的事!放開我,我要回去喝酒!”

男子撒潑耍賴,每個章法的亂喊,走在前方的女子身着棉襖,臃腫得看不出太多的身形,但只看面容還是不錯的,此時被氣得目光發抖。對着後方卻只道:“拖他出去!”兩名隨行的大漢便拖了男子一路掙扎着下樓。

男子一面抓住每一個可以抓的東西,又或是乾脆往地上躺,掙扎呼喊着:“我不走!你憑什麼這樣!我是你哥哥!長兄為父!現在家裡我最大!你這個賠錢貨,你遲早不是樓家人,你幹嘛管我的事!我要把你嫁掉!我要把你嫁掉——各位兄弟,這是我妹妹,我要把她嫁掉!今天誰給我付酒錢,我就把她嫁給誰!不要拖我——”

這番話語令得樓中眾人一陣鬨笑,一時間便有人接話調笑,但看起來這女子的後台倒也不簡單。樓中有人交頭接耳,說道這女子是外地來做生意的,與魚營這邊黑白兩道通吃的陳老虎有些關係,已經滯留了好幾天了。山東一地本就是黑白兩道混雜,也是因為那陳老虎的背景,這女子才有可能在這春香閣里如此抓人。

“這位兄台,令妹要嫁,我們可管不住啊……”

“不過妹妹管哥哥的風流事,也確實有些不好,哈哈……”

一般的女子受了這類調笑,難免羞惱,眼前的女子雖然看來見識過大場面,此時咬着牙關也是眼眶微紅,一路下樓往老鴇手裡放了一張銀票,說聲告罪。後方男子的喊聲,反倒是越發激烈起來。

“我不要走……聽到了沒有!樓舒婉!你已經瘋了——我才是最聰明的!讓我回去喝酒!我不跟你一起!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個瘋子!你以為你殺了……就很厲害了是嗎!你還沒看懂……”

“你再說大聲一點啊!”男子口中說出來的似乎是“殺了人”之類的事情,女子才陡然回頭,喝了一聲。眾人聽得這類事情,雖然微微一愣,但也並不出奇,先不說男子沒說清楚,就算真說清楚了,以山東一地黑白混雜的情況,能與陳老虎搭上關係的,又哪會是什麼善茬。只是在聽得這句之後,便沒什麼人再開口調笑了而已,這一片地方商旅來去,有武林大俠,也有綠林重犯,聚聚散散的,過幾日便會被拋諸腦後。

走出春香閣後,風雪撲面而來,女子擦了擦臉上的淚,走在前面。後方的男子,掙扎一路,口中說著她不是樓家人。待來到路邊兩輛馬車停靠的地方,女子才陡然回頭。

“是啊!我不是樓家人!可你是!你現在看看你這個樓家人像是什麼樣子!樓書恆!你是樓家最後的男人了,你現在是個什麼樣子?”

眼下在這裡的,便是杭州城破後,流離四處的樓家兄妹。

“我?”妹妹的斥責嚴厲,搖搖晃晃的樓書恆努力站穩了,揮開旁邊拉着他也攙扶着他的漢子。瘋瘋癲癲地笑着,“我是聰明人啊!我就是這個樣子,因為我是聰明人啊!要……要好好過,及時行樂!你……你才是瘋子!樓舒婉。你看看你在做什麼……”

風雪之中,樓舒婉看着他,一字一頓道:“我在讓樓家站起來!我……在為爹爹和大哥報仇做準備……”

“哈哈哈哈,報仇。”樓書恆搖晃着在笑。然後搖頭,“你要報仇,我不要啊!你這個瘋子……你還沒看清楚,你根本報不了仇,就算杭州的時候你沒看清楚,到了這邊也該看清楚了!報什麼仇啊!一個梁山都死光了!你要報仇,憑什麼……你以為你殺了自己的相公就很厲害了,你……你只是殺了自己的相公而已,而且你根本就不在乎他。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怎麼不殺了我……”

樓書恆語聲漸低。樓舒婉站在那兒盯着他,目光中也充起血來,咬牙切齒地說道:“若非你是我哥哥。我早也殺了你了……”

“哈哈,是啊。我對不起你。我跟他都對不住你,當初在逃難當中,我是被迷了心竅了,快要餓死了,我被迷了心竅了,不該拿你去換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