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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家上下一片忙碌,院子里的下人匆匆忙忙地來回走着,路上打了照面也不敢停下來說話,就彷彿頭頂上的天空掉了下來。

從前只知道夫人治家嚴,二爺從來不管家中事,所有人只怕夫人,可如今夫人病着,大家看到的就是二爺冰冷的面孔和隨時都會爆發的怒氣。

二爺那雙眼睛裡,第一次滿是紅血絲。

朝廷一封封文書送進來,二爺看也不看一眼,就因為夫人生產,感覺整個崔家都要垮了似的。

崔太夫人滿臉愁容,看向崔四奶奶方氏,方氏臉上也是一片茫然,顯然不知道要如何下手。

崔太夫人想起婉寧才進門的時候,崔家出了事,她傷心的不得了,一直都是婉寧在外撐着,方氏是翰林院方大人家的嫡女,奕征中了進士,她也讓人去裴家說項,沒想到裴太夫人已經給裴小姐在福建說了門親事,奕征因此生了場大病,病好之後,彷彿也有了些主意,從京中的閨秀中選了方氏成親。

方氏哪點都好,卻性情太過溫和,奕征本就沒有主意,她更是軟弱,兩個人根本撐不起家門。

只要看到唯唯諾諾的方氏,崔太夫人就想到裴家小姐和譚家小姐,若是當年下定決心隨便選出一個來,也比如今的方氏好,或許這就是命數,奕征軟弱無能,老太爺又太過霸道,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兩父子這樣折騰,能娶到方氏,她也不能挑剔,方氏好就好在面慈心軟,一眼就能看透她心裡都想些什麼。

婉寧生產了一日沒有結果,方氏哭了兩場,提起婉寧的好,她就會紅了眼圈,是真的為婉寧着急。

“好了,別哭了,”崔太夫人皺起眉頭看方氏,“興許一時半刻就能大小平安。”

方氏哭哭啼啼,着實讓她心煩意亂。

話音剛落,就有下人來稟告,“楊夫人來了。”

楊夫人是婉寧的生母,聽到婉寧難產的消息定然會趕來,崔太夫人只覺得額頭一片冰涼,有種隨時都會暈厥的感覺,她緊緊地攥住了方氏的手,讓方氏扶着去見了沈氏。

沈氏臉色蒼白,見到崔太夫人立即上前道:“婉寧怎麼樣了?穩婆有沒有消息?”

崔太夫人搖搖頭,“皇后娘娘也讓人送了個穩婆過來,已經進去半個時辰,還沒有消息。”

說著話帘子掀開,下人端了一盆水出來,沈氏上前一看,手腳頓時癱軟下來,那麼多的血,婉寧……她的婉寧千萬要母子平安,她願意折壽來為婉寧祈福。

……

婉寧糊裡糊塗地醒過來兩次。

一次是御醫用針,一次是聽到耳邊有人稟告,“皇上不好了……”

她不用睜開眼睛也知道崔奕廷必然在屋子裡。

穩婆的聲音越來越大,“夫人,您可要用力啊,只要疼起來就要用力。”

婉寧想要說話,卻沒有力氣。

她怎麼會不知道,西醫、中醫她都學了,什麼時候該用力她比誰都清楚,也許就是因為心裡太明白,所以穩婆叫喊着,“看到頭了,夫人快用力……”這樣安慰她的話,她一點都不激動,因為她知道是假的。

睜開眼睛。

屋子裡是湖色的幔帳,她記得還沒有生產時跟崔奕廷說,“將屋子裡桃紅色幔帳換成湖色的吧。”

話才說完,她就疼起來。

沒想到崔奕廷還讓人換了幔帳,是想要她看得舒服些,崔奕廷真是事事仔細,她說的每句話他都記在心上。

婉寧不由自主地浮起一絲笑容。

年少時是受了些苦,可後來日子過的舒坦。

幔帳掀開,婉寧看到崔奕廷走進來,崔奕廷臉上滿是焦躁的神情,一雙眼睛布滿了紅血絲,平日里那英俊的面孔,上面滿是陰鷙的戾氣,不過眨眼的功夫,他怎麼成了這般模樣。

婉寧伸出了手。

崔奕廷忙握了上去,“你覺得怎麼樣?身上可疼的厲害?”

婉寧搖搖頭,提起胸口的那絲力氣,“沒有,有些疼,哪個……女人生……孩子不疼,”話到這裡,她的手指微微攥緊,“是……皇上傳……你進宮?”

崔奕廷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不論到什麼時候,他都不會騙她。

“我說了,重疾在身,不好進宮面聖。”

在這個時候,崔奕廷竟然不進宮去,婉寧皺起眉頭,上身幾乎抬起來,一下子有了力氣,“多少人……都想在……這時候……將你踩下去……你就不怕……”

“不怕,”崔奕廷聲音很輕,“殺了端王和慶王,我想要做的已經做了。”

崔奕廷聲音沙啞,彷彿一瞬間蒼老很多,他才二十幾歲,卻沒有了意氣風發的模樣,若是被外人知曉,真的會大禍臨頭。

他的傲氣,一下子去的乾乾淨淨。

劇烈的疼痛又傳來,婉寧知道是催產葯有了效用,崔奕廷握着她的手緊了緊,一雙眼睛盯着她,“婉寧,婉寧……”

他卻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這樣的神情,讓婉寧一陣恍惚。

彷彿是在什麼時候見過,她何時見過崔奕廷這樣倉皇的模樣。

也許是被孩子折騰掉了半條命,所以她整個人如同被扔上了雲端,看到一個滿懷心事卻又意氣風發的少年郎,用一雙清澈的眼睛看着她。

她隔着冪離,為他包裹傷口。

他忽然拉起她的手,輕聲道:“等我回來我帶你一起走。”

這是何時的記憶?她怎麼也想不起來,尤其是崔奕廷那雙青澀的眼睛,像是要開卻未開的花苞。

天上是一輪紅日。

地上是一雙影子。

她不知該如何應他的話,沒有點頭也沒有應聲。

“你叫什麼名字?我怎麼喚你?人人都叫你蔣家娘子,你……”

“等你回來,我就告訴你。”

這就像是一場夢,輕輕地來,又輕輕地去,抓不住也摸不着。

婉寧剛要昏昏沉沉地睡去,卻嘴邊一軟,有人輕輕地親了她,“婉寧……別睡……婉寧……不要睡。”

她好累。

耳邊彷彿傳來乳母哄她睡覺時的哼唱的歌。

一個女兒坐在船頭上,她順流而下,要找她的家鄉。

一個女兒坐在船頭上,她托腮思量,要回到她的家鄉。

她想跟着一起唱,輕輕地張開了嘴,卻發不出聲音。

在那個戰火紛飛的時候。

她穿梭在衛所中,有一天遇見了一個人,有一天不小心將心裡的苦悶講給他聽,有一天拿下了斗笠讓他看到自己燒傷的臉頰。

他帶兵走的時候讓她等他,她沒有回話。

可是她卻一直等。

一直等。

心中就像是裝着沸騰的熱血不停地衝撞着。

直到有一天她不得不結束自己的性命,火燃起的時候,她忽然後悔,後悔沒有在他眼前頜首。

可是當遇到他之後,她就改了乳娘的那首歌,只是那時候她還不明白,她心中最想要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