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十分意外，兄長白為霜給老白留下了這些文字，一定是要交待些重要的東西。聯想到當日他的處境，南疆一行想必兇險異常，書寫下這些文字之時，白為霜的心中一定是有幾分訣別之意的。

我不知怎麼描述老白當時的表情。這麼個一向沉穩的人，拿起那張紙的瞬間，竟然露出了莫大的迷茫和忐忑。一方面，老白彷彿不願意相信那些遺書般的文字是兄長留給他的；另一方面，他極為強烈的好奇驅使着他去閱讀那張老舊發黃的白紙，因為那些文字很可能是解開兄長所有秘密的關鍵。

一頁的內容，老白足足讀了半個時辰。其餘人也十分安靜，誰也不想在這個時候打斷老白。伴隨着一聲長嘆，老白緊鎖的眉頭舒展，取而代之的是一陣莫名的黯然。他抿起嘴，半晌才開口說了一句話。

“原來是這樣。當時我…為什麼沒有想到？”

我們忙問那張紙上邊寫了什麼，老白不說話，只是將紙張遞給了距離最近的小蕭，示意我們自己閱讀。

其餘三人湊了過去，我站在小蕭身後，扶着椅靠，目不轉睛的閱讀着其上的內容。白為霜的字很逸秀，字形很瘦，卻毫不顯得孱弱，洋洋洒洒幾百言如行雲流水，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意味。

一路讀下來，果然是訝異連連，到後來每個人都沉着臉，一句話都說不出口。那種感覺再次襲上我的心頭，無比的強烈。是的，事情遠沒有那麼簡單，自從幾月前的楚山之行開始，倒斗不再是單純的倒斗，所有的事情都變得撲朔迷離而極其複雜，表面上的一切都變得不可輕信，龐大的真相永遠墮在重重迷霧裡。

老白忽而開口，說當年兄弟二人下山之前，發生了一些不小的波瀾。先是他莫名被其他純陽弟子圍攻，而後他看見了渾身是血的兄長。同門居然同室操戈，兄弟兩人不得不向整個師門舉起白墨雙劍之時，紫虛子祁進出現了，將他們趕下了華山，並勒令二人永遠不得踏入山門一步。

這些都是老白早已告知我們的，只是沒想到，事情的原委並不簡單。老白說他早該想到的，其餘六虛再如何不齒靜虛一脈，也不會到刀劍相交的地步。當時事情發展太快，他也沒有細想，雖有疑惑，但也一直只是疑惑。直到現在，看過兄長的留言，這才恍然大悟。

就是在他們被趕下華山的前一夜，老白和兄長起了隔閡，兄長雪夜摔門而出，並不是單純的負氣出走，而失去了一個絕密的所在——傳言中的華山鎮岳宮！

和尚道他只知道華山的純陽宮，是早年純陽子呂岩所立，這鎮岳宮又是個什麼來頭？我比和尚讀的略快，早已讀完那張紙條上所有的文字，這才對鎮岳宮略知一二。

傳說千餘年前，秦王嬴政統一六國，自稱皇帝。九州之主，手握登峰造極的權力，和其他帝王相同，嬴政此時此刻最想得到的，就是長生不死。

野史傳聞他差遣方士三千人，遊歷天下只為尋找長生之法，更差徐福漂洋東渡，尋找東海上的迷蹤之國——仙境蓬萊。在追尋長生的過程里，嬴政的投入甚至超過了統一六國的戰爭，晚年的秦皇對於長生不死的渴求更是近乎癲狂。他自然是失敗了，沒有做成千古一帝，但據說那些方士多年的尋求並不是毫無建樹。

一名來自齊地臨淄的方士，自號鏡玄子。此人早年間遊歷天下，頗有些道行。和其他方士出咸陽而走天下，尋找長生之法相反，他大步踏進了咸陽宮，來到秦始皇的面前。他告訴始皇帝，長生之寶早就在宮中，何必勞神費力舉天下之力去尋找？宮中有一上古神鼎，即是長生之寶，那鼎是先王於某次大戰後所得，作為大秦勝利的標誌運回了咸陽。有記載，秦人為運鼎拆掉了供奉古鼎的廟堂，用百年的大木製成木車，又用千人之力將古鼎吊起，放置在車上。運鼎當日五十匹馬拖不動分毫，再加五十，依舊紋絲不動。天空忽而電閃雷鳴，雲層中更有異獸的陰影翻滾不停。秦人立即設壇作法，烏雲這才散去，而那運鼎的大車才走動起來。

嬴政將信將疑，之前也處決了不少騙吃騙喝的方士，不知眼前的鏡玄子是否真有手段。始皇下令李斯去查找此鼎的下落，很快就得到了回復，古鼎確有其事。此時的嬴政已到了中年，他自知時間不多，不如暫且信了這齊國人，於是為其封官進爵，又派一千秦卒任其調遣，全力研究長生之法。

鏡玄子說鼎乃神物，若要天人合一修得長生神術，必須找一塊靈秀之地將其供奉。咸陽之外，渭南之地有一險峰。名喚太華山，正是一處靈秀之地，可以將鼎遷徙此處，設壇作殿，以享長生。

見鏡玄子信誓旦旦，秦王也沒再猶豫，他賞賜鏡玄子黃金千金，扈從千人，封其為太華鏡玄真人，領朝奉八千石。鏡玄子得了人力財力，在華山大興土木，建立了鎮岳宮。他自封師祖，廣招天下弟子，自稱鎮岳派。

傳說鎮岳宮鼎盛之時，香火繚繞，竟賽過華山的雲霧。鏡玄子潛心研究長生之術，也確實得到了一些能夠延年益壽的丹藥，不過在長生秘術完全研究出來之前，始皇帝卻一命嗚呼，命喪沙丘行宮了。

這些記載都是寫在一本古籍上的，白為霜在純陽宮中多番探查才得以尋得古籍下落，這才知道鎮岳宮的種種。秦時修築的華山鎮岳宮在漢初即猝然消失，似乎如雲煙般消散，頓時沒了蹤影。但白為霜知道，鎮岳宮的確存在，那長生的古鼎也存在，而這些，很可能就是解開族中詛咒的方法。

平日里他就是個普通的純陽弟子，而他暗中有多少隱秘的探查，這都是旁人不知道的，包括胞弟白未晞。

他得到了那本古籍，知曉了甚多。卻因此險些敗露了自己的計劃，不過那次意外的遭遇讓白為霜更為確定，那本古籍極其重要，也就是說，鎮岳宮的傳說絕不簡單。

以礪雪為名，白為霜多番深入華山冰封的腹地，尋找早已湮沒在歷史塵埃中的鎮岳宮遺迹。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竟然真的找到了一些端倪。但因為種種原因，他沒能深入下去，在這張紙上也沒有說清原由，我們無法揣測。

最後一次，也就是那晚的雪夜，白為霜說自己預感到有些變故要發生，再不去尋找鎮岳宮，可能永遠都沒機會了。於是他雪夜深入華山，半路上卻發現有人尾隨。發現自己形跡敗露，白為霜又氣又急，旋即和那些人打鬥起來，這才發現來者不是旁人，正是數位純陽李忘生掌門坐下的大弟子。

原來是這樣！聽到這裡，我才恍然大悟。

後面的話不再關鍵，卻讓人看之揪心。也無非是白為霜給弟弟的話，說自己一直以長輩自居，很多事情都不問弟弟所想，蠻橫無理，念在一脈同胞的份上，希望弟弟能原諒他。提筆的時候，他已經十分理解弟弟當時的叛逆，人命在己，怎麼活是自己的自由，他不該用族中的宿命去強壓弟弟，就算詛咒得解，又能如何？作為兄長，只願弟弟活得洒脫便足矣。華山南疆，雖有一線希望，但絕對是九死一生，他此番前去是為了對得起父親的囑託，至於兄弟你去或是不去，皆在你自己，兄長絕不干預。捨棄沉重的宿命也許是對的，他現在已經覺得很累，但已經開了頭，自己絕無停下的理由。至於弟弟白未晞，只望你不要再記掛兄長，尋個良家女子過普通人的日子，為兄的就能心無顧忌了。

“原來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老白雙眼空洞，口中反覆念叨着。

眾人皆是沉默，不知道說什麼好。

文字的結尾，白為霜畫著一些奇怪的圖案，其下更有一行小字。我眯着眼睛查看，才發現那畫著的似乎是一朵盛開的花朵，幾筆勾勒，也看不出什麼玄機。至於那些字，寫得十分之小，小蕭半天才辨別出來。

“歲末秋離，星分尾箕；龍行虎走，玉烏西啼。瀚海茫茫，舟行何方；天河淼淼，隨波逐浪。入死出生，水中火起；上天下地，觀壁解迷。陰陽合一，兩儀太極；鎮岳洞天，長生福地。”

六十四個字似乎一段四言的詩句，但白為霜為什麼突然饒有興趣的題上一段和前文毫無關係的詩句？只能說，這六十四個字絕非一般詩句那麼簡單。

首先看最前的十六個字，“歲末秋離，星分尾箕”，這兩句十分明了，連我這個讀書甚少的老兵都能看出來，說的是一年之間的某個時間。小蕭點了點頭，“秋離”即是冬季，而冬季中正逢尾箕二星的，正是十二月二十四前後。只是不知道這個日子有什麼含義，又代表着什麼？

至於“龍行虎走，玉烏西啼”八字，卻又突然不着邊際起來，猜不透是個什麼用意。後面的幾句更是撲朔迷離，一點也想不出端倪。

“唉，這個東西…佛爺我見過，好像天竺經卷里的…荷花啊！”和尚一擊掌，作恍然大悟狀。

我撮起牙花子不忘擠兌他，也為了緩和一下略微低沉的氣氛。“你他娘的佛祖白保佑你了，佛祖座下的蓮花硬是被你說成了荷花，難怪玄正老方丈要趕你下山！”

“蓮花荷花不是一種東西嗎？老李你知道個屁啊！也罷，不跟你這無慧根之人爭辯…”和尚毫不客氣的回著我的話。

“等等，蓮花——！”老白突然一驚，我們忙問怎麼了。

老白拿回那張紙簽，平攤在身前的小案上。“兄長當年礪雪，最常去的就是蓮花峰。這蓮花峰…一，二，三…三十五，三十六！是了，正是蓮花三十六群峰！”老白手指點着那副畫上的蓮花花瓣，一瓣一瓣的數着，那兒畫著三十六片層層疊疊的蓮花花瓣，正與華山蓮花峰峰數吻合。

老白問小蕭道：“十二月二十四？”

小蕭點頭。

也許在那天，華山的蓮花峰會發生些什麼，能夠解開鎮岳宮的秘密。不過，這只是我的猜想。甚至白為霜都沒有成功找到鎮岳宮，對於我們這些剛剛得知鎮岳宮大名的人，想找到它又談何容易。

“必須回一趟華山。”老白拍案而起。而我們都知道，他是被趕出師門的，重回華山絕非易事。

一旁沉默許久的葉落尋終於開口，說道：“想在十二月二十四之前到達華山，我有十足的把握，不過——”她話鋒一轉，徑直望着老白。“我必須一道前往。”

她的眼神里瀰漫一絲黯然，似乎想起了許多往事。

“我再也不想留下遺憾…”她喃喃地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