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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永仁的死訊像是一盆冷水將陳子錕從頭澆到腳底板,人海茫茫,何處尋覓自己的身世。

沒地方可去,只好又回大雜院,薛巡長見他又扛着鋪蓋卷折返了,剛想發問,看陳子錕一臉的沮喪,便又把話咽了回去,等了一會兒單獨把小順子叫了出來,了解了來龍去脈後,沉吟道:“是得想個法子了。”

回到自家屋裡,把老伴和兒子叫過來商議:“陳大個子投奔的親戚死了,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又把盤纏都花在給杏兒娘治病上,他有仁,咱得有義,我尋思着先把給寶慶安排的拉包月的活兒讓他先乾著,混份嚼穀再說。”

老伴是個厚道人,答道:“當家的,你看着辦吧。”

這份拉包月的活兒,寶慶已經盼了小半年了,但是聽爹這麼一說,他毫不猶豫道:“行,我教他點拉車的規矩,省的到時候露怯。”

薛巡長很欣慰,拍拍兒子的肩膀:“回頭爹再幫你找個好活兒。”

起身來到小順子家,敲門進去,陳子錕正坐在炕上發獃,見薛巡長進來趕緊起身招呼。

“你坐着吧,甭客氣,我來是有這麼檔子事兒,碰巧有個拉包月的活兒,你要是不嫌棄呢,我就帶你去見工,要是覺着不行,咱就再找。”

陳子錕勃然變色,心說我堂堂雙槍快腿小白龍難道要淪落到拉洋車的地步么,剛要拒絕,又聽薛巡長說:“那可是大戶人家,石駙馬大街後宅胡同的宅門,聽說主人是南方人,教育部的官兒呢。”

“那行,我試試。”陳子錕脫口而道,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個纖細的藍色身影來。

“這就是緣分啊。”他心裡美滋滋的想着,嘴上卻說:“謝謝薛巡長。”

“這孩子,客氣個啥,以後大雜院就是你的家,街坊鄰居們互相照應,那是應該的。”薛巡長上下打量着陳子錕,又說:“你這身行頭可得換換了。”

陳子錕看看自己,狗皮帽子、老羊皮襖,高筒氈靴,一副關外老客打扮,似乎是和北京城的環境有點格格不入,北京的天氣也沒有關外那麼苦寒,穿這一身顯得有點過了。

鄰居們伸出了援手,大嗓門的趙老頭把兒子的一套青布棉襖送給陳子錕穿,薛巡長送他一雙結實的皮頭布鞋,小順子又贊助了一頂氈帽,杏兒打了一盆熱水,拿了香胰子和毛巾,讓陳子錕好好洗了把臉,他這張臉有日子沒洗了,硬是洗出一盤黃湯來。

“這鬍子也得剪剪了。”薛巡長領着陳子錕到胡同口剃頭鋪子里,花三個銅子把鬍子給颳了,整個人看起來精神多了,也年輕多了。

打扮停當,薛巡長拿出一張名片給陳子錕:“拿這個去宣武門內石駙馬大街後宅胡同,林宅,就說是周先生介紹的車夫。”想了想又拿了一張地圖給他,“你識字吧?這張地圖拿着,咱北京的路都是東西南北走向,好認。”

“謝謝。”陳子錕給薛巡長鞠躬,這老頭兒熱情細心,真是個好人吶。

一路溜溜達達,來到石駙馬大街後宅胡同,找街坊打聽了一下,找到新搬來的林宅門口,如意大門新油了黑漆,兩個銅門環鋥亮,砰砰砰敲了一通,傭人來開門,上下打量他一番,“新來的車夫?”

“對,我是周先生介紹來的。”

“跟我來吧。”

進了大門,傭人讓他在倒座房門口等着,自己進去報告,不大工夫果然看到林先生陪着一個穿長衫戴眼鏡留鬍子的中年人出來,林先生顯然沒認出陳子錕就是在火車站送錢包的那個人,簡單問了他幾句話後就說:“可以的,你就在我家干吧,先把李先生送到北京大學去,哦,今天反正沒什麼事,你再接李先生下班。”

陳子錕很不樂意,小姐沒見着,先拉糟老頭子,真晦氣。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忍,陳子錕把洋車從庫房裡拉出來,故作嫻熟的抽出毛巾撣了撣,請那位李先生上車。

李先生和林先生道了別,坐着陳子錕的洋車往北大方向去了,路上嘴還不閑着,問長問短的,哪兒人,多大了,一個月賺幾個錢,夠不夠吃之類的廢話一大堆,要不是看他人挺和善,陳子錕才不願意搭理他呢。

北京大學位於紫禁城東北角,地方很好找,是一棟四層的紅磚樓,李先生就在這裡工作。

“小陳啊,你把車停在門口就行,丟不了,你進來暖和暖和。”李先生說。

陳子錕跟着李先生進了大樓,迎面過來一些大學生,都尊敬的稱呼李先生為“李主任。”

李先生的辦公室在東南角,一些學生正聚集在這裡議論着什麼,看到李先生進來,有人站起喊道:“李大釗先生來了,大家靜一靜。”

他們坐在屋裡激烈的討論着什麼哲學、思想之類的玩意,陳子錕蹲在門口就覺得滿腦子蒼蠅在飛,站起來四下里遊逛,大樓里學生們都穿着藏青色的學生裝,銅扣子鋥亮,學生帽端正,教員們或西裝革履,或長衫馬褂,唯獨陳子錕一身格格不入粗布短打,旁人見了都為之側目,只有他不以為意。

陳子錕溜達到一間教室門口,透過門縫看到講台上站着一位斯斯文文的先生,頭髮一絲不苟,金絲眼鏡儒雅大方,毛嗶嘰雙排扣西裝筆挺,正對下面說道:“不是我不允你,實在是北京大學有自己的制度,所以請您出去。”

再看台下,前排坐着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頭髮向後背着,下巴上一顆痣,穿的是半舊的藍布棉袍,和周圍學生相比略顯寒酸,他面帶愧色,正要起身,卻聽到門口傳來冷冷的質問之聲:“北大就這德行?”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門口,只見一個穿舊棉襖的苦力站在那兒,忿忿不平的樣子。

“這位工友,你為何對北大有此成見?”雙排扣西裝先生倒也不生氣,客客氣氣的問道。

陳子錕一點也不怵,朗聲道:“大學之大者,不在於名氣大,校舍大,而在於人的心胸之大小,鄉間私塾都允許讀不起書的孩子聽課,堂堂北京大學卻容不下一個旁聽生么?”

教室里頓時炸了窩,學生們交頭接耳議論起來,講台上的雙排扣西裝先生和煦的笑了:“你說的對,大學就要有大學的胸襟,毛同學,你可以坐下聽講了,這位工友,如果你有興趣,不妨一起上課。”

陳子錕瞅瞅黑板上,五個粉筆字“中國文學史”,頓感無趣,正要拒絕,忽然看到教室角落裡坐着一個藍色的纖細的身影,頓時眼睛一亮,昂然進了教室。

毛同學率先鼓起掌來,然後是全教室的同學一起鼓掌,最後連雙排扣先生也微笑着鼓起掌來,熱烈的掌聲是為這位敢於走進大學課堂的工友所鼓,更是為北大的寬容,北大的胸襟和氣魄而鼓。

陳子錕洋洋得意,在毛同學身邊找了個位子坐下。

“幸會,湖南一師毛潤之。”毛同學向他伸出了手。

陳子錕有些躊躇,對方報出字號,自己是不是也把雙槍快腿小白龍的字號報一下?轉念一想,這裡可是北京大學,斯文所在,還是低調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