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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茂才逃亡十年,杳無音訊,梁喬氏不敢相信丈夫還活着,嘆口氣說:“也說不準是你爹的鬼魂給咱娘倆送吃的來了。”

梁盼撕下一隻雞腿遞給娘:“吃吧,娘,補補身子。”

烤山雞還是熱的,香味撲鼻,梁喬氏的眼淚下來了,上次吃肉還是五八年除夕,生產隊開恩,給這些改造比較好的地主餘孽也發了半斤豬肉,那味道至今還記得。

“吃,娘吃,你也吃。”梁喬氏含着眼淚吃着雞腿。

烤山雞的香味飄到屋外,負責監視梁家的兩個少先隊員聳了聳鼻子,警惕性立刻提高起來。

前兩天村裡發生一起惡性投毒案,社員們吃了大鍋炖的野菜,毒翻了十幾個人,經縣醫院全力搶救才活過來,公社懷疑是地主分子投毒,所以加派人手對地主富農家二十四小時監視,今天是第二夜了,終於發現端倪,豈能不興奮。

兩個少先隊員立刻跑到生產隊長家裡,砰砰的砸門。

生產隊長梁躍進正在家裡乾娘們,他是公社書記李花子眼前的紅人,本來名字不叫這個,為了配合大躍進運動,把名字也給改成了躍進,村裡餓死不少人,可生產隊長的肚皮餓不着,高粱面窩窩管夠,隔三差五還能弄點豬油渣解解饞哩。

黑燈瞎火大半夜,大都數村民都已入睡,敲門聲在寂靜的夜晚傳出老遠,要在以前早引起一片狗吠了,可如今人都養不活,看家狗們早就宰了吃了。

梁躍進聽到敲門聲嚇了一跳,躺在他身下的娘們可不是他媳婦,而是村裡拖拉機手的老婆,為了二斤高粱面才上了生產隊長的床,她還以為是捉姦的來了,慌忙拉過衣服往身上套。

“誰!”梁茂才喊了一聲,抄起手電。

“梁大叔,快開門,有重要敵情報告。”是村裡紅領巾小娃娃的聲音,梁躍進放下心來,無比威嚴的出了門,沉聲問:“啥事?”

“梁盼家裡吃燒雞!肯定是偷的。”一個少先隊長搶着說。

“挖社會主義的牆角。”另一個少先隊員不甘示弱。

“燒雞?”梁躍進很納悶,這年頭哪來的燒雞啊,縣長都吃不上燒雞,何況是被管制的地主。

“千真萬確,我們都聞見了,噴香。”

“哦,看看去。”梁躍進順手抄起門後一根棍子,同時朝屋裡瞄了一眼,娘們早拿了高粱面,躡手躡腳的從後面走了。

生產隊長叫了四個基幹民兵,扛着紅纓槍悄悄來到梁盼家附近,離得老遠就聽到吃東西咂嘴的聲音,還有一股烤雞的香味。

“上!”梁躍進一聲令下,民兵隊長抬腳踹門,可是他餓得浮腫腿上沒勁,踹了三下才把門踹開,只見梁盼母子倆正嗦雞骨頭呢,地上沒啥殘渣,想必骨頭渣子都嚼碎咽了。

梁躍進大怒,喝道:“抓起來!”

梁盼想反抗,可是他長期挨餓身體早就垮了,民兵的紅纓槍頂到咽喉,只得束手就擒。

“偷雞吃!還投毒,一個地主婆,一個地主羔子,行啊你們。”梁躍進冷冷道,背着手在家徒四壁的草屋裡來回巡視,想找出其他贓物,還真讓他找到了,枕頭下有小半袋高粱米。

“這就是罪證!村裡人都吃不上飯,地主婆家還吃高粱米,吃燒雞,還不從實招來!”

梁喬氏瑟瑟發抖,道:“不是俺偷的,是有人放到俺門口的。”

梁躍進冷笑:“咋沒人給俺送燒雞?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押到隊部去,好好反省,再不招明天送公社交公安員處理。”

梁喬氏母子被五花大綁起來,連夜押往隊部,外面涼風習習,月色黯淡,梁躍進披着褂子,拎着棒子拿着手電走在前面,兩個民兵跟在他後面,中間是梁喬氏母子,還有兩個民兵拿着紅纓槍在最後壓陣,一行人深一腳淺一腳走在田埂上。

忽然梁躍進聽到身後有異響,似乎是喉嚨被人掐住發出的嗚咽,回頭一看,四個民兵少了倆。

“咋回事!”梁躍進手電光四射,卻發現倆民兵躺在不遠處的莊稼地里。

“注意警戒!”梁躍進嚇壞了,剩下兩個民兵也端起紅纓槍,到處打望。

梁喬氏母子不明就裡,莫名其妙。

梁躍進的手電光終於鎖定了一個人,準確的說是一個類似人的動物,頭髮鬍子連在一起,身上是獸皮,像個猿猴一樣蹲在地上,眼中放射出野獸才有的光芒。

“媽呀!”梁躍進嚇傻了,將手電一扔就想跑,可是他腿軟了跑不動,只能眼睜睜看見那野獸走向自己。

倆民兵的腿也在打晃,手中紅纓槍不停顫抖。

忽然梁躍進想到了一個人,他驚呼道:“梁茂才,是你!我是你本家侄子啊,別殺我。”

他沒猜錯,這個不人不鬼的妖怪竟然是失蹤已久的梁茂才,不過這門親戚實在拉的不是時候,梁茂才走過去,手起刀落,本家侄子人頭落地。

倆民兵嚇得屎尿橫飛,挪不動窩。

梁盼大喊:“爹,別再殺人了!”

梁茂才理也不理,走上去咔嚓咔嚓兩刀,倆基幹民兵也上了西天。

他用的是一把奇形怪狀的短刀,刀子如小臂長短,刀身漆黑,刀刃向前傾斜如同狗腿,鋒利無比殺人不見血,砍頭如同切瓜。

村裡天天死人,梁喬氏對屍體已經沒了恐懼感,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蹤十年的丈夫竟然重現人間,雖然這個怪物的模樣和丈夫沒什麼相似之處,但在她腦海中,能這麼利索殺人的角色,整個江北也非丈夫莫屬。

梁盼盯着那個怪物,遲疑道:“你是我爹?”

怪物殺完了人,正在死人衣服上擦着刀上的血,聽見梁盼問話,猛抬頭,犀利的眼神嚇得曾上過戰場的梁盼一個激靈。

“盼兒。”怪物說。

梁盼熱淚盈眶,熟悉的聲音,爹打日本回來那天,也是這樣喊自己的。

梁喬氏更是淚落漣漣,男人回來了,竟然是以這種方式,人不人鬼不鬼如同野人。

梁茂才一指西方,嘴裡迸出兩個字:“進山!”

殺了五個人,這回是想留也留不住了,家裡更是一點值錢的東西都沒有,事不宜遲立刻出發,梁喬氏小腳走不快,梁盼背着他,跟着爹連夜往西走。

次日晌午,生產隊長梁躍進和四個民兵的屍體才被發現,又是一起驚天大案,公社報到縣裡,縣裡報到地區,地區又向省里做了彙報,非常時期發生非常大案,省里非常重視,主要領導下指示,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抓住兇手,繩之以法。

兇犯已經確定,就是村裡的地主梁喬氏和梁盼,梁盼此人系退伍軍人出身,據調查在部隊的時候就一貫偷雞摸狗違反紀律,曾受過處分,鑒於他的危害性很大,地區派出一個中隊的公安部隊進行搜捕。

縣裡派出刑警隊,在現場調查,吉普車上跳下一隻瘦骨嶙峋的警犬,嗅了嗅,朝西狂吠起來。

“案犯向西逃竄了。”刑警隊長說,他緊皺眉頭,仔細查看了地上的腳印,發現除了死者和兩名嫌疑人之外,還有一個奇怪的腳印,看步伐長度和深度,應該是個三四十歲的壯年男子。

“恐怕另有真兇啊。”穿着白大褂的法醫道,他剛檢查了屍體,五個人都是一刀斃命,極其狠辣,刀法精準,是沿着頸椎縫隙劈下去的,刀口都是平的。

刑警隊長托着下巴想了一會,斷定這絕不是簡單的階級敵人行兇報復,搞不好有境外敵特參與。

隊長說:“先向西追擊吧,注意發動群眾。”

刑警隊向西前進,警犬在前面探路,追出去二十里地,忽然警犬躍進一條溝內,瘋狂撕咬起來,把狗拉起來一看,地上是一些肉骨頭。

按說警犬都是受過嚴格訓練的,不會被食物誘惑,可這年頭警犬定量也削減,刑警隊的狗都餓得皮包骨頭,畜生就是畜生,關鍵時刻掉了鏈子。

隊長說:“不好,我們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了,西邊是茫茫大青山,根本逃不掉,向東是碼頭車站,反而容易潛逃,敵特一定是故布疑兵,繞了一個彎子往東去了。”

大家深以為然,兵分兩路,一路進山搜捕,一路去城市車站碼頭堵截。

全縣的民兵都被動員起來,每人發半斤小米,上路執勤,沒有公社開具的路條,一律攔下來。

從苦水井到大青山百里遙遠,梁茂才一家人白天藏起來,晚上出行,還要偷偷摸摸避開大路,到處是民兵盤查,公安設崗,天羅地網一般的感覺。

梁喬氏是小腳,走不快,又吃了半隻油膩的烤雞,往日吃慣清湯寡水的肚子驟然吃下這麼多葷腥,肚子撐不住了,上吐下瀉,走不動路。

梁盼也鬧肚子,但年輕人身子骨壯,頂得住。

一家人藏在草叢裡,梁喬氏說:“當家的,你帶兒子走吧,我不行了。”

經過山裡十年野人般的生活,梁茂才的語言能力大大退化,他緊握住這個為自己生兒育女,不離不棄,受了半輩子苦的女人,用力量傳達出一個信息,我一定會帶你走。

遠處一陣人聲喧嘩,是附近的民兵來拉網搜捕,他們端着三八槍,間隔十步,地毯式搜查。

梁茂才緊握住鋼刀,梁盼也握緊拳頭,心砰砰直跳,他預感自己這回逃不掉了。

鬼使神差一般,民兵們竟然沒看到他們,大概是傍晚時分能見度太低,也可能是民兵們營養跟不上,夜盲眼居多,反正這回又躲過去了。

梁茂才回過頭來,卻發現梁喬氏已經閉上了眼睛,因為飢餓、疾病和驚嚇,她死在了逃亡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