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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邸後,只有蕭氏去沐浴更衣的短暫時間,蕭思溫得到了片刻的安寧。除此之外,他的耳邊都是女人的哭訴。

終於蕭思溫做下了一個毫無意義的承諾,答應明天繼續為耶律喜隱想辦法,這才讓女兒去睡了。

世間好不容易清凈下來了,他回到卧房,唯剩雨聲。

蕭思溫一路回來身心十分疲憊,心慌無力,偏偏又睡不着,腦袋也開始發痛,十分難受。他嗅到了死亡的氣息,可精力不濟,沒有多少精神去品味死亡的感覺。

契丹人信佛,也信薩滿教,無論哪種信仰,都認為人死後有靈魂。但真正對這些深信不疑的人都是目不識丁的牧民,越到高位、越思考得多人的人,如蕭思溫,反而不怎麼相信。

有時蕭思溫想象中一種黑暗中的混沌和神秘,仿若看到黑暗中涌動的岩漿。有時他又仿若聞到泥土裡的腐爛氣息,覺得自己正化為塵埃,然後無影無蹤……將來無論過去百年、還是千年,他都不會再出現,得到的只有這好像短暫的一場夢的一生。

雨夜中他簌簌發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巨大的恐懼。他恐懼死亡,但具體是在怕什麼,卻無所適從……他都不知道死亡是什麼,又如何想象?

但人最怕的不是鬼怪,反而是未知之物。

不知不覺中,外面已泛白。蕭思溫覺得自己好像一整夜沒睡着,又覺得或許迷迷糊糊打過幾次盹兒。

他是被女兒的哭鬧吵起來的,聽到哭聲和吵鬧,蕭思溫只覺得頭痛欲裂。他完全沒聽明白女兒究竟在哭訴什麼,只有時不時的一兩句有點印象,什麼“喜隱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她就不活了”之類的話。

蕭思溫穿好衣裳走出卧房,收拾得十分凌亂。平素他十分在乎儀錶,但今天心情實在太糟糕了,沒有心思。

這時奴僕稟報,蕭·阿不底在門外求見。

蕭思溫毫不猶豫地急忙道:“快請他到大堂,立刻!”

他一拍腦門,這才意識到,昨晚整整一夜竟然都在無用的傷春悲秋中虛耗,為何沒好好想想逃亡的謀劃?真要走上那條不歸路,也需要一些準備,阿不底這樣的忠實部下還能幫上最後一點忙。

“別哭了!”蕭思溫大怒,馬上語氣又稍緩,“為父先去見阿不底,一會再說喜隱的事。”

不料女兒一聽,說道:“女兒也要一起見阿不底叔叔。”

蕭思溫無奈,父女二人一前一後來到大堂,見阿不底已在堂上站着等候,只有他一個人。現在蕭思溫的情況,府上幾乎沒有賓客了。

阿不底以手按胸,向蕭思溫行啞禮。

蕭思溫在上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說道:“都是兄弟,不必多禮了。”

阿不底長得五大三粗,一口黃牙,臉黑膚糙,一副沒什麼大見識的武夫

憨樣。恐怕也只有這樣忠厚的武夫,這時候還願意來見舊主。蕭思溫頗有些感慨道:“以前本公嫌你魯莽,現在回想起來,至始至終還願跟着我,也只有你們這些老兄弟了。”

“阿不底叔叔……”蕭氏跑到阿不底跟前,哭腔中帶着幾分嗲聲。

阿不底摸了一下腦門,看了一眼蕭氏,說道:“俺有話與蕭公說。”

蕭氏卻道:“阿不底叔叔,你也想想辦法救救喜隱罷……”

阿不底不予理會,任蕭氏在旁邊哭訴,徑直往蕭思溫座位上走去。蕭思溫偏過頭,做出要傾聽的準備。

忽然,阿不底伸手從懷裡掏出一把短劍來!蕭思溫感到眼前寒光一閃,下意識覺得不妙,馬上想從座位上跳起來,但是阿不底的動作太快,太出乎意料!蕭思溫感覺肩膀上被按了一掌,胸口便傳來一陣刺骨的寒意!

阿不底把左手從蕭思溫肩膀上挪開,轉而按住蕭思溫剛剛張開的嘴。“噗嗤!噗嗤……”他手上片刻也停,用盡全身力氣不斷在蕭思溫胸膛上連續捅了十幾刀。

蕭思溫瞪圓了眼睛,用難以置信的眼神望着阿不底,瞳孔漸漸放大,手腳在血珀中亂蹬亂抓。

阿不底滿臉和整個胸襟全是血,又捅了兩下,這才喘息幾口氣,把左手從蕭思溫嘴上拿開。蕭思溫仰在椅子上,全身是血,瞪着眼睛張着嘴不動了。

“鐺!”阿不底把鐵劍丟在牆角去,轉身離開。

他轉頭一看,蕭氏已停止了哭訴,臉上帶着淚痕,全身僵直地站在那裡,盯着渾身是血蕭思溫驚呆了。

阿不底又看了她一眼,一聲不吭地脫下血衣在臉上擦了幾下丟在地上,快步離開大堂。

剛出大堂門沒多遠,就遇到了一個奴僕正往大堂快步走。奴僕打量了一番阿不底道:“發生了何事?”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阿不底道。

奴僕忙向大堂跑。阿不底也撒腿就跑,蕭府已沒剩幾個人,大門口看門的很驚訝,卻竟然沒阻攔。於是阿不底急忙奔出了蕭府。

……耶律斜軫正在幾個部下的幫忙下披甲,便有人進來稟報:“主公,北院大王蕭思溫被其同族部下蕭阿不底刺死。”

耶律斜軫手上微微一停,片刻後才問:“殺蕭思溫的人怎麼會是阿不底?”

來人道:“阿不底被審訊,稱以前被蕭思溫矇騙,沒看出蕭思溫是大奸若忠之人,十分惱羞,殺之泄憤。”

旁邊的部將不動聲色道:“末將看他是不想被蕭思溫牽連,取首邀功。”

耶律斜軫“嘶”地吸口氣,作回憶狀,“阿不底這個人,我與他認識,以前真沒看出,他還有這樣的頭腦。”

他搖搖頭,也懶得管了。

耶律斜軫換盔甲時身

邊的人不多,但都是他的新圈子裡的幹將!身邊的部將有他的同父異母兄弟耶律虎兒,耶律虎兒旁邊站着的是楊袞。

剛才說起蕭思溫之死,楊袞沒吭聲,這時他才開口道:“大帥出征後,若是大汗問起宋王和越王如何處置,下官等該如何主張?”

耶律斜軫側目看着楊袞:“楊府事有何主張?”

他這句話似乎在試探楊袞,畢竟楊袞以前和蕭思溫恩怨交織、走得比較近。

楊袞面不改色道:“越王既無實力又無勇武,倒像個文人,倒是可以為他求情網開一面。但宋王生性暴躁膽大,不是第一次謀反……”

耶律斜軫問道,“楊府事的意思,殺掉喜隱?”

楊袞沉聲道:“喜隱所仗者,其父乃太祖嫡子,業已離世;其祖母淳欽皇后,也已去世。喜隱之妻蕭氏,乃蕭思溫之次女,可是蕭思溫徹底倒了……現在實在想不出寬恕喜隱的理由,留着卻是個引禍的隱患,實在有弊無益。”

耶律斜軫聽罷用十分細微的動作點了一下頭,不置可否。

楊袞又躬身道:“大帥此番只要施展手腳,在東面建立軍功威望,統攝諸部無人不服也!”

耶律斜軫問道:“高麗軍已過鴨綠江,生女真也在鴨綠江大王府作亂,大遼鐵騎應先定哪一方?”

一個部將搶着表現道:“今許國剛與大遼盟約,應抓住機會先擊高麗,一來謹防高麗重新與許國修復關係,二來只要敗高麗,生女真野人可不戰而定。”

楊袞等那部將說完,才不緊不慢道:“在下不敢苟同。高麗軍有一國之力為後盾,較難馬上就取得效果;相比之下,生女真野人不過一群兇狠一些的烏合之眾,大軍一到即可立竿見影!況生女真部落辱我大遼公主,燒殺淫掠無惡不作,皇室與諸貴族無不恨之,大帥先為大遼雪恥,聲威可震!”

耶律斜軫聽罷,用十分欣賞的目光打量着楊袞:“蕭思溫以前非得保楊府事的性命,認為你是個人才。這一點看法上,我與蕭思溫甚同,楊府事不僅精於兵法戰陣,謀略也頗有眼光。”

這句話楊袞聽得出來,既是表示愛才,又是敲打,告訴楊袞有污點,必須要抱大腿才能安生。

楊袞忙鞠躬道:“多謝大帥美言,只要大帥看得起,下官敢不鞍前馬後效犬馬之勞?!”

耶律斜軫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楊袞的肩膀,提起鐵劍,舉止果斷地轉身走出大帳。大帳外面,雨後初晴空中十分清晰乾淨,綠色的草原上成片的帳篷,一大股宮帳軍已聚集在眼前,刀槍如林,旌旗如雲。

耶律斜軫翻身上馬,提劍大喊:“背叛大遼的賊人,必將在大遼勇士的鐵騎下顫抖求饒!”

無數騎士頓時高聲吶喊,草原上頓時又被粗獷而浩大的氣勢所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