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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月自雲層中鑽出,皎潔的月光沖不淡長安城內流動的霓虹,歡鬧的夜裡,憂愁像是永恆的瘟疫,揮之不去。

盤踞在龍首原的皇城黑壓壓一片,即使遍地的花燈也沖不散漫天的陰冷。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

李隆基未怒,只是陰沉着臉。

“哥奴,你怎麼看?”

空曠的大殿內,李隆基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天際傳來。

早已習慣這“龍威”的李林甫只是彎了彎腰,淡淡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不是不能謙卑,只是反常未免太假。

“親親相隱,這柳勛首告自家岳丈總不能言出無物吧?”李隆基盯着李林甫,目光炯炯。

李林甫依舊平淡回道:“二人雖為翁婿,然性情卻大為不同,杜有鄰行事向來持重,柳勛則輕傲娟狂,喜交豪俊之士,動輒在宅中聚飲,向為杜有鄰不喜,多次訓斥不已。”

“就因這些,柳勛就要首告自家岳丈謀逆?”李隆基神情冷漠,滿臉不信。

“或許還有別的原因吧……”李林甫搖了搖頭。

李隆基眯着眼,望着離去的李林甫,待其身影完全消失後,方才笑出聲來。

“陛下因何發笑?”高力士端着托盤自殿外走來。

“呵呵,你瞧瞧人家!”李隆基指着李林甫遠去的身影,沖高力士說道:“差不多的年紀,人家什麼樣,你又什麼樣!”

“多妙的一手啊!”李隆基依舊忍不住贊道:“什麼以退為進、欲擒故縱……和這比起來,算什麼?”

高力士將燕窩粥放在李隆基身前案上,笑道:“這哪能比得了?李相一國宰執,調陰陽、掌百官,老奴至多也就是個管家,能幫陛下管好這座大宅子就很不錯了!”

“這天下都是朕的!你是管家,他也是……”李隆基拿起玉碗,嘗了一口,眉頭便皺了起來:“這粥……”

說著,重重將碗放下,罵道:“你連她的錢也敢收?”

“怎麼可能?”高力士連忙叫冤,面露些許傲色:“貴妃娘娘那點家當,老奴還真看不上!”

“那這粥……”

“陛下讓老奴去御膳房看看,老奴一到那才發現大廚們竟全在院里站着,屋子裡就貴妃娘娘一人在忙碌……”高力士拿不準李隆基的態度,抬頭偷看了一眼,斟酌道:“聽他們說……貴妃娘娘今日天不亮就去了,一整天都在忙着為陛下準備吃食……”

“堂堂貴妃跑去當廚子……”

“可不是嘛!娘娘那樣子,老奴見了都……”

“她倒是好大的威風!”

“啊?”

“看來,她這是嫌朕沒把她號令三宮的權力收回來啊!”

“……”高力士嘴巴微微長大,卻再說不出話來。

“既然如此……”李隆基黑着臉,冷冷說道:“那就讓她從哪來回哪去吧!”

“這……”

高力士呆立當場,李隆基卻已起身向外走去,留下案上依舊冒着熱氣的粥。

良久,高力士緩緩走出殿門,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殿外,孫德勝剛忙迎了上來:“老祖宗……”

“陛下這是……”

“去江妃那了……”孫德勝忙攙住高力士,輕聲道:“兒子見您沒出來,就讓孩兒們送陛下過去,老祖宗您……”

“老了……”高力士拍着孫德勝的手,落寞道:“不中用了!”

“瞧您說的……”孫德勝陪着笑,高力士卻轉過頭來,看着他,肅然道:“這些話,我說,你聽……”

“皇宮裡的事,看上去光鮮,其實……不好做!”高力士拉着孫德勝的手,走在空曠的廣場上,聲音低沉:“文官們說,做官要‘三思’!‘四危’、‘思退’、‘思變’,知道了危險就能躲開危險,這就叫‘思危’;躲到人家都不再注意你的地方這就叫‘思退’;退了下來就有機會,再慢慢看,慢慢想,自己以前哪兒錯了,往後該怎麼做,這就叫‘思變’!”

“……老祖宗,您別嚇我……”孫德勝帶着哭腔,忙拉住高力士的手,顫聲道:“到底出了什麼事?兒子……兒子這就去替您向陛下求情!兒子……能賺錢!對!能賺錢!陛下一定……一定會給兒子一個……一個面子……”

說著,便要朝李隆基離開的方向跑去。

“糊塗!”高力士快走一步,猛地拉住了他,壓低了聲音,厲聲道:“你現在去,是想讓我死嗎?”

孫德勝一呆,望着高力士。

高力士嘆了口氣,望着孫德勝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不用擔心!陛下只是生我的氣,過一陣就好……伺候陛下幾十年了,這點信心我還是有的。”

“那……那兒子該做些什麼?”孫德勝滿臉慌亂,忙又問道:“老祖宗這是要去哪裡?”

“不要問……”高力士搖頭,漠然道:“不知道對你最好!”

“我不在的這些天,看好家……”說著,高力士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起來:“有不聽話的也不要客氣!你是陛下的財神爺,要有這個底氣!”

“好,兒子知道!”孫德勝連忙點頭。

“有機會的話,就多在陛下面前提上我幾句吧……”高力士笑了笑。

“這是當然,兒子一定記得!”孫德勝鄭重點頭。

就在這場對話後不久,一頂小轎載着恩寵日盛的貴妃娘娘出了皇城,高力士獨自駕着馬車向城外的玉真觀而去……

無論這次離開是否短暫,這兩位曾經在皇城中權勢滔天的人物就這樣靜悄悄地離開了。

消息漸漸傳出去,各方反應不一,局勢依舊撲朔迷離。

然而此刻,身在東宮的太子李亨才剛剛得知柳勛首告杜有鄰一事。

自從太子妃韋氏被廢后,良娣杜氏因太子妃缺位,由此成為東宮內官之首,左驍衛兵曹柳勛的夫人即為杜良娣的姐姐,算起來,太子李亨和柳勛乃是連襟。

而杜有鄰此刻身為東宮贊善大夫,掌傳令、諷諫、贊禮儀、教授太子經籍,算是李亨的半個老師。

杜良娣能夠成功上位,其中是否有杜有鄰的功勞暫且不提,如今這便宜妹夫對麾下大臣的一記重擊卻不可不重視。

“怎麼會在這種時候?”

能夠參與今日夜議的都是東宮內的重量級官員,經過上一次的失敗後,李亨親自動手剪除了許多羽翼,有當初心懷二胎的,也有自覺躲不過皇帝隨後清洗的,沒等他老爹動手,李亨就都主動清洗了一遍。

如今能夠留下,或者說得到李亨力保的人,自是心腹中的心腹!

如今說話的便是太子府四位司議郎中碩果僅存的一位,年紀不大,說起話來卻老氣橫秋:“都已經出了前些天的事,再來這麼一出,想不通……多此一舉嘛!”

“難說……”坐在對面的是太子司直中的一位,皺着眉頭說道:“越是在這種時候越有人想要渾水摸魚!”

“不一定是聖上的意思,或許是老杜之前得罪了誰……”

杜有鄰坐在二人上首,此刻正低着頭,臉色鐵青,一句話也不說。

身為岳丈,杜有鄰不覺訓斥柳勛的做法有什麼錯誤,在這種三綱五常的年代裡,禮法最重!

律法中尚有親親相隱,如今柳勛不顧禮法、違背律法首告身為岳丈的自己,這讓一向古板方正的杜有鄰臉面全無,心中更是羞怒不已。

坐在主位上的李亨看着杜有鄰的反應,不由皺了皺眉,但依舊朝左手位的太子詹事使了個眼色。

太子詹事會意,連忙對杜有鄰說道:“老杜,你想想看之前有沒有得罪過誰?謀逆這種罪名,一般的仇怨用不出來的!”

杜有鄰像是有了些反應,依舊低着頭,然片刻後卻搖了搖。

“那你再想想柳勛!他平時都和什麼人結交?”

杜有鄰微微抬頭,想了片刻,方道:“淄川太守裴敦復……北海太守李邕……著作郎王曾……”

“還有一些不認識!”

“裴敦復?裴家的人?”司議郎微微一驚。

“裴家?”太子司直有些疑惑:“內衛裡面傳來的消息不是說聖上要辦裴家嗎?”

“這是幹嘛?臨死反咬一口?”

“或者……裴家想要求援?”太子詹事說道:“至少想要我們保住他的家廟?”

“這怎麼行?”司議郎搖頭,斷然道:“救了他們要不要救旁人?若都像他們這樣……絕對不能答應!”

“可是老杜這裡……”太子司直微微嘆了口氣。

李亨將一切看在眼中,此刻淡淡開口:“急什麼!”

“這麼蠢的一道告辯,父皇不可能看不出來!”

“可是聖上他……”司議郎抬頭,面露焦急。

“父皇他不是一般的皇帝!”李亨抬了抬手,笑了起來:“他很聰明,所以一定會多想!到時候會成為什麼樣子,誰也不知道……”

“何況,當日的聖旨一下來,孤也算有了免死金牌!”李亨搖了搖頭:“不管明日局勢會變成什麼樣,至少孤倒不下去!”

眾人聽了,這才微微點頭,無論心中還有怎樣的擔憂,但至少如今,不好再開口了。

“殿下,崔家長房公子崔乘風在芙蓉樓外被人打了!”

腳步聲有些急促,報信的人不等站穩就連忙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