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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奉直言要把幾個胡人抓去當大牲口使用,常秀和他的隨從都覺得這事是理所當然。-他們會有如此的想法,並不是因為這些傢伙都是胡人而就此格外輕賤他們。不,哪怕是只貓是條狗,它也是個生靈不是?事實,他們心裡都明白,李奉這樣做,其實是在救他們的命。不然的話,這幾個傢伙早晚都得餓死。因此,他們都認為李奉做了一件積德的事情。

等見到商成的時候,常秀還特地提到這件事。他當然不是說那幾個胡人,而是誇讚李奉的行善。這其實也是在稱讚商成一一有什麼樣的將軍,就有什麼樣的兵!

對於文章大家的稱讚,商成只是微微一笑。雖然李奉跟着他的時間還不長,但這小伙挺不錯,守紀律聽指揮,識文斷字,頭腦也很清晰,還能吃苦耐煩,仔細雕琢磨練一番的話,未始不能成為一個好將領。所以他只是附和着常秀的話隨口客套了兩句,就把客人讓到房裡。

馬就有丫鬟給他們送來了茶湯。

這個原本很平常的事情,卻教常秀一楞。燕州也好京城也好,他在商成府里走動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好象記憶里從來就沒有丫鬟給客人奉茶的印象。所以丫鬟胭脂都出了門,他還端着茶盞兀自望着她的背影出神。他急忙有點鬧不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

商成笑着給他做解釋,說:“我身邊的侍衛都在平原將軍衙門裡任着軍職。以前住在城裡,他們下衙門還算方便;如今我住到城外,往來一回光在路途就要一二個時辰,所以我就讓他們住到軍營里。另外,段四過幾天就要成親,新人新房新氣象,零零碎碎的也有不少事情,他們戰情重,好幾個當值的傢伙也請了假跑過去幫忙,所以有時候來個客人什麼的......咳,有時候客人來了,那什麼一一就讓胭脂過來搭個手幫忙遞個茶水什麼的。”

常秀沒有意識到商成說話忽然變得吞吞吐吐。他只是稍微覺得有點奇怪,商成住在這麼偏僻的地方,怎麼還會有客人?但轉念一想,蕭楊商嚴武,商成是屈指可數的軍中大將,有幾個部屬故舊請見拜謁也很尋常,也就沒有朝他處想。他呷了口茶湯,正想敘談幾句然後把攀扯出正題,外面有人稟告說,又有客人來拜訪。

商成沒有離座,直接揚起聲氣問道:“來的是誰啊?”

“......是工部小洛驛大坊的楊衡楊主事。”

商成怔了一下,有點詫異楊衡怎麼會突然間報職請見。盼兒早就和楊衡父女相認,搬來莊子里以後,她還回過一趟家。前幾天楊衡過來看望女兒的時候,他還和楊衡說了幾句話。要不是後來谷實派人請他過去吃酒,也許他還會陪着楊衡吃頓飯。在谷家莊子里吃罷飯,兩個人又擺了棋秤。他和谷實在圍棋的造詣相當,正是棋逢對手殺得難解難分,等爭爭吵吵着把棋下完,天都擦黑了。吃了夜飯再回到家,楊衡早就走了。他當時還有點愧疚一一這不是待客之道呀。不過這樣也好,他確實是不知道到底該用什麼態度來和楊衡說話......

他正想讓侍衛把楊衡請過來,門外又說:“......還有工部的觀察田岫田大人,也隨同請見。”

還有田岫?

商成咧了下嘴,看了常秀一眼。他懷疑他們是事先約好的,今天就是來找他“逼問”玻璃的事情。

可問題是,他哪裡懂什麼燒玻璃呢?當初向工部建議時,也是因為李穆拍了胸口作擔保,田岫精湛雜學,什麼燒玻璃燒琉璃不過是小事一樁,信手即可拈來;田岫也說過,琉璃之法古“記載良多”,京城裡的官營作坊里也有不少燒制琉璃的高手大匠,想來稍微參酌就能燒出無色透明的琉璃。就是因為他們自信滿滿,他才很有信心地拉來常胖子和工部做投資。可是結果呢?唉,不說也罷。據說,就是玻璃是他首先倡議的,因此他最近又成了人們在茶餘飯後的談資笑料。昨天谷實還拿這個事情打趣他,胡扯什麼“可憐半世豪傑名,盡隨玻璃凋零去”。

他皺着眉頭讓人把田岫和楊衡都請過來。他準備當著三個人的面把話都說清楚,告訴他們,自己其實並不知曉玻璃的製作工藝,然後再把燒制玻璃失敗的責任全都攬到自己身。他想,這樣一來,就算御史們要彈劾,矛頭也會首先指向他;反正他是武將,只要不是在軍事方面犯下嚴重錯誤,文官們的彈劾根本就無所謂!而有他在前面擋着,常秀和工部他們的壓力肯定也會輕緩許多。至於工部填進火窯里的銀錢,他也幫常秀找到了理由:搞科學研究和科學試驗,哪裡有不花錢的?

但他才把話說完,常秀立刻就表示反對。有商成在前面頂着,御史言官們就會放過工部,放過他常文實?這不可能!這完全就是商成的一廂情願而已!商成都不想一想,當初工部為了這麼一個破玻璃,前後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如今玻璃的事情一直沒進展,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着看工部的笑話一一誰叫工部不讓他們投錢進來分利呢?現在工部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真是大快人心!更教人害怕的是,除了工部自己砸自己的那塊石頭,天知道還有多少塊石頭會砸到工部頭。他坦白地告訴商成,玻璃的事情不可能停下來,非燒出來不可,不燒出來不成!哪怕天塌下來,工部也會把這事一直做下去,直到朝廷出面喊停為止。

商成望着情緒比較激動的工部侍郎,平靜地說:“文實公,咱們不能意氣用事。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我的錯,我會向朝廷請求處分。但是,既然看不到希望,你們就應該先把玻璃的事情停頓下來,不要再朝裡面投錢。”

常秀的圓臉全是苦笑。停下來?他商燕山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工部已經在小洛坊的火窯里投進去二三萬緡,一句“燒制失敗”就想停下來?怎麼停得下來!況且眼下白酒的虧損幾成定局,新農具新作法的推廣又處處遇阻碰壁,要是再不能把玻璃成功地燒制出來,工部今年還有何政績可言?工部的臉面又朝哪裡放?

商成垂下目光,望着手邊的茶盞沉默了一下,換了一種緩和的口氣,說:“這不是面子的問題。既然已經知道玻璃不可能在倉促之間燒出來,又何必再無謂地向火窯里砸錢呢?不如暫時先讓作坊那邊停工,總結一下前一階段的經驗和教訓,再仔細商量商量,看有沒有必要繼續燒制玻璃。”他用探詢的目光望向常秀,等着工部侍郎的答覆。看常秀獃著臉不吭聲,他又補充了一句。“這事全是我的錯誤,是我妄斷了。我會儘快向宰相公廨呈遞一份檢討。一一就在這一兩天里。”

常秀把送到唇邊的茶盞又放下,吸了口氣,大概想說點什麼重話。但不知道他臨時又想到什麼事,張了張嘴,最後卻什麼都沒說。他別過頭去瞪着腳下的青磚不言聲。

商成意識到,在玻璃的事情,他和常秀之間存在着巨大分歧。但這很正常。常秀是文官,他是武將,他們認識事物和解決問題的方式與方法完全不同。自古以來就沒有一位名將能真正做到百戰不殆,孫武曹操這些著名的軍事家都有吃敗仗的經歷,所以將軍們通常都不避諱失敗;這一仗輸了,他日捲土重來就是,只要能笑到最後,之前輸幾仗也無所謂;有時候為了取得戰爭的勝利,甚至專門去打敗仗,目的就是示敵以弱縱敵驕橫。可文官就不行。文官們只要稍有挫敗,輕則流言蜚語中傷,重則丟官去職,想要東山再起,除了需要非凡的毅力,還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各個方面的配合。所以常秀不贊成停止燒制玻璃,他也能理解。

但是,現在的問題是,這無色透明的玻璃看去完全就是個無底洞......

他知道暫時無法說服常秀,只好把目光轉向田岫和楊衡。在他的心目中,田岫是技術官員,楊衡勉強算半個技術官員,他們都不是純粹的文官。說不定他能和他們談到一起。

一直沒說話的田岫,這個時候忽然開口說道:“應伯,玻璃的事情並不簡單。”

商成轉頭望向田岫。大約是因為當初他誤會過田岫,所以田岫和他一直比較疏遠,有事沒事地總會給他栽個刺埋個樁。就象現在,田岫顯然是話里藏話,暗地裡其實是在譏諷他眼界狹窄見地淺薄。但他總不能和她一般見識;而且田岫的話他也沒辦法搭腔接話。因此,他只好一隻手扶着案的茶盞,用一種請教的眼神專註地望着她。

田岫在座椅里向他拱了下手,沉着說道:“應伯,如今玻璃能不能燒成,已經不僅僅是工部一個衙門的事。您或許聽說了,從去年年中到現在,工部在各地新設十七處酒坊,另收購糧食近百萬石;可是工部從屹縣霍氏取得的白酒之法卻早已流傳於外,各地州縣仿霍氏之法自設的酒坊不知凡幾。而這些酒坊的本錢、宅地、人工、輸送,都比工部的酒坊近便,白酒的價錢也比工部少近半。如此嚴峻情勢之下,雖然工部的酒坊尚未開工,其實已然近乎虧損......”

商成瞥了一眼常秀。他當然知道工部的白酒生意算是虧到家了。可是,這能怪誰呢?唉,工部是大趙天字第一號的“大型國有企業”,有資金有資源有人力還有政策,是真正地處於全方位的壟斷地位;可就是如此一個佔盡優勢的單位,卻不把精力放在農業還有礦山開採以及金屬冶煉這樣的基礎型和支柱性的產業,偏偏貪圖點蠅頭小利跑去搞什麼白酒,除了說他們是“不務正業”之外,還能給他們什麼樣的好評價?

然而,看着常秀的憂愁模樣,他又忍不住就在心裡替他着急。常胖子人不錯,玻璃的事情他插不手,白酒生意還是要幫一把。總不能讓常胖子變成常麻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