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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未靜,待孫敬軒、胡致庸過來,秦承祖、林夢得便與他們一起進城裡,到西城驛館見陳華文、陳明轍、粟品孝等人。

“淮東軍駐守嵊泗,海虞補以糧秣,迄今將近兩年,”陳華文先訴起苦來,“然而這幾年,海虞是什麼狀況,諸位大人隔岸也應該看得清楚。今日平江之米價相比較以往,漲了將有一倍;生絲價格,跌了甚至超過一倍。這一漲一跌,可以說比崇州九年的那次東海寇大掠,還要傷大家的元氣。這兩年也是靠以前的家底支撐着,這世局要是長久不見好轉,也不曉得能不能拖上三五年!”

林夢得倒想起林縛平日所說的一個新詞“經濟危機”,當世的經濟常釋義為經世濟民,林縛解釋此詞更為淺顯,經濟即生計。

江東郡大部分地區都沒有受到戰亂的直接波及,但江東郡絕大多數人的生計都受到戰亂的嚴重影響,不僅僅是普羅大眾,連勢力雄厚的紳豪也大受影響。

林縛很早就指出平江府會出大問題,如今的事實也僅僅是驗證了他的預言。

平江府雖然擁有東南諸郡最肥沃的土地,但由於種桑、種棉、種茶的收益要遠高過種糧食,所以平江府大片的肥沃糧田近百年來都改為桑圃、茶園、棉田。

平江府雖然因此而富甲天下,但糧田的減少,每年就需要從外府縣補入大量的糧食,才能滿足正常的需求。

戰亂使包括生絲在內的諸多大宗商品價格暴跌、米糧、鐵器等必需物資的價格暴漲,平江府幾乎是受到嚴重的雙重打擊。陳華文說這種打擊比崇州九年的東海寇大掠還要嚴重,倒也不算誇張。

林夢得知道陳華文提出這個來,有別的意圖,他與秦承祖等人望了一眼,還是故作糊塗的說道:“我家大人也注意到平江府的這種現象,曾說平江府應該由府縣官長及紳豪大戶牽頭,成規模的將一部分桑棉田改種米糧,而不應該空坐在那裡等世局的好轉!”

陳華文暗暗思量,林夢得所說,無疑是解決問題的一個方法,不過心裡也是猶豫。誰曉得世局這三五年間會不會有所好轉?萬一將桑園改成糧田後,局勢又好轉起來,再想將糧田改成桑園,那可要再費一番工夫才成。給這麼折騰兩次,陳家不曉得還要傷多少元氣!陳家可不敢輕易冒這個險。

再說平江、海陵等城,大量的城坊戶都靠絲綢織染為生,驟然間將桑園改成糧田,這些織染匠斷了生計,會不會聚而鬧事,實在也無法提前預料。

“據我所知,淮東軍司在崇城建漅絲廠,招募上千人手,又從崇州、皋城、興化、海陵、建陵等地的行腳商人手裡收購蠶繭,”陳華文說道,“海虞倒是可以直接供應一部分生絲給淮東,不曉得這邊意下如何?”

陳華文開門見山就提這個要求,林夢得也覺得難辦;這會兒外邊有馬蹄聲“嘀嗒嗒”的馳來。

秦承祖等人坐直身子,望向門外,城裡非緊要軍情嚴禁馳馬,聽着緊促的馬蹄聲,難免讓人緊張。

“大人回來了!”這時候有人在外面通傳。

“不是明後天才能回來嗎?”林夢得等人嘀咕着,聽着馬蹄聲就在驛館外停了,知道林縛直奔這邊來,與陳華文、陳明轍、粟品孝等人忙出去迎接,果真是林縛風塵僕僕的趕回來。

“怎麼趕在今天回來了?”林夢得走過去問道。

“這位是品孝將軍?”林縛還將馬鞭抓在手裡,看向站在陳華文身側的粟品孝問道,見沒有認錯人,才解釋他夜裡趕回的緣故,“陳大人、粟將軍還有明轍來崇州做客,特別是粟將軍第一回來崇州做客,我哪敢怠慢?剛巧鶴城送來幾匹好馬,有心試一試腳程。我們午後從延清出發,到鶴城裡打了尖,歇了歇,這時候趕回來,這幾匹馬不差吧!趕明兒回去,給你們每人牽兩匹走!”

不管林縛的話里有幾分真實,但是聽他這麼說,陳明轍還是很受用;粟品孝臉上倒有些掩飾不住的激動了。

粟品孝雖是白淖軍的首領,此時又任海虞軍副將,不過他只是漁戶出身。只因在東海寇大掠太湖期間,他聚集鄉人反抗最為激烈,斬獲最多,又善用兵,才給推出來領導白淖軍。

林縛洗了一把臉,將臉面上的灰塵洗掉一些,重新出來跟大家見面,坐在到居中的主位,問林夢得:“你們談到什麼地方了?”

“我們也是剛從鶴城回來沒多久......”林夢得將剛才所談給林縛大略說了一下。

林縛低頭思慮了片刻,看向陳華文,說道:“君子待人以誠,我可以將海東的情況給你們介紹一二,我也想從你那裡知道平江府的情況到底嚴重到什麼地步了?”

陳華文與陳明轍叔侄對望了一眼,陳華文遲疑了片刻,說道:“海陵的情況還好一些,但上個月平江府差點鬧出亂子來。平江府差不多有半城人靠此吃飯,上千匠戶秘密聯絡,欲行叫歇事以要挾坊主增加工價,還好及時得到消息,將領頭的幾個頭抓了起來,過不了多久,大概會判來崇州牢城。”

林縛蹙着眉頭,側着頭跟秦承祖說道:“所有的事情都鑽進死胡同里出不來了。”

秦承祖微微一嘆,見陳華文有所不解,說道:“這兩年來,崇州牢城接收的流刑犯里,因生計唯艱而叫歇鬧事的匠戶越來越多,陳大人所言,只是更加證實我們的推測罷了。”

不僅僅只有活不下去的農民會舉旗子造反,城裡活不下去的城坊戶也會鬧事。

“叫歇鬧事”其實就是後世的“罷工”。

雖說當世還處於農耕社會,但江浙之間已經出現當世罕有的城市群。

江寧的城坊戶高達十六萬戶,維揚的城坊戶高達八萬餘戶,平江、杭州兩城的城坊戶都高達四萬餘戶,海虞縣城的城坊戶也高達萬餘。

如此龐大的城坊戶數量,一方面是江浙地處富庶,有田地、僱人耕作人家,都習慣住到城裡享受;另一方面就是江浙手工業、商品經濟發達,大量的城坊戶不用下地勞作,就能從事織染等業為生。

陳華文說平江府有半數城坊戶依賴織染為生,並沒有誇張的地方。

大宗商品貿易受挫,而米價持續上漲,手工業從事者受挫最重,大多數人維持生計都難。

農戶吃不了飯,沒有活路,會舉旗造反。這些城坊戶斷了生計,難道就會坐以待斃?

“海東的絲價是高,要比江東高出數倍,但海東能承受的量很有限,差不多三四千擔就飽和了,”林縛跟陳華文說道,“平江府每年大約能出多少生絲?兩萬擔還是三萬擔?”

“每年產絲約兩萬八千擔左右。”陳華文說道。

平江府綢業會館,陳家居首,平江府的生絲產量,對外人是個謎,陳華文心裡是清楚的,平江綢業這兩年如此慘淡,這個數字也沒有必要瞞過林縛。

“跟我料想的差不多,”林縛說道,“海陵府加上淮安府的量,都不足平江府五分之一,平江府的生絲產量是太高了!我可以每年從海虞吃進兩千擔生絲,這差不多是我能力所限,我畢竟要保證海陵、淮安兩府不出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