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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晟插好梅枝,緩步走到趙嘯床榻前,看着眼前未曾老朽便已開始虛弱的男人,不由想到自己在金屋玉柱之間周旋的前半生。那是他人無法企及的錦繡繁華,卻不如眼前的男人,從沒有一刻活的荒蕪貧瘠。

趙嘯在病榻上微微抬起頭看向自己的兒子,說道:“醫者不能自醫,何況我這病,是心病。任是靈丹妙藥也無法治癒。若說近來,確實好了些。只因能看見你回來,為父很是欣慰。”他順着金晟的動作移動目光,儘管眼前的情景仍是模糊不堪。

金晟原本不是話多的人,此時即便是扮作他人,也仍如從前。趙嘯見他沉默,也不以為意,似乎從前便是這般,他說:“為父知你同他們一樣,並不願意被困在此處,蹉跎一生。但你又與他們不同,因為你願意為了家族至親,放棄那些死死吸引着你的事物。你學習醫術,通曉庶務,都不是你心之所向,為父對你,心疼有之,感念亦有。”

趙嘯順着金晟遞過來的茶抿了幾口,頓了頓,感慨的似笑非笑道:“幾年前你突然不知所蹤,為父在心痛之餘,竟然又有一絲慶幸和痛快!不知是為你,還是為我自己。”趙嘯的兩鬢已經全白,其餘的發色還是烏黑,顯然那些華髮是突發所致。“你從小就沉默固執,還記得有一次,你說趙家有你大哥和二哥就夠了,你說你想自由自在的活一活,那時你才十二歲。”

“為父狠狠的痛斥了你一頓,你自此再也未曾提過此事。然而你卻不知,也正是那時,為父覺得,你的性子正是趙家家主的最好的人選。”趙嘯整個人都陷入回憶當中,喃喃道:“你娘為人善良,想的又多,生怕你大哥二哥心中不快,有所顧忌,心裡存着委屈。所以對你頗為冷淡。你心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的時候卻故意因此耍些性子。我知道,你這麼做那其實是在安慰你娘,讓你娘覺得你仍然在乎她的關愛。”

“為父一面心疼你懂事,一面又逼自己不能心軟。”趙嘯說著,眼圈突然有些紅,便伸手拍拍金晟的手臂:“不說以前的事了……然哥兒,你既然能回來,就好,就好……”

金晟看着趙嘯欣慰心痛,無比複雜的情緒在那雙混沌的眼中浮浮沉沉,心中想起那個將他流放苦寒之地,還下令敲斷他雙腿的男人,雙肩微微顫抖了一瞬。那個人曾是他心中巍峨偉岸,任何人也無法逾越的高山,一個展開手臂能讓這天下遮天蔽日的神一樣的男人。他從小到大都在追尋他的腳步,爭求他的注視,討取他的庇護。

而最後,他是被捨棄的那個。

他突然很想要安慰眼前的這位父親,於是便抓住了趙嘯那雙病態十足,卻保養的無暇柔軟的醫者的雙手:“父親,兒子很快就帶心愛的女子回來見您。”

趙嘯似乎沒有料到金晟的動作,微微錯愕,片刻,他雙手微微摩挲幾下,抬頭深深的凝視眼前的人,情緒激動的幾乎全身顫抖,之前努力存留在眼中不曾掉下的眼淚,噼啪落下,過了好一會,他輕聲說:“好……好……為父等着你……”

天色不早,赫連韜等人已經在路上行了幾日,他回頭看了一眼李殊慈的馬車,對四周的護衛們說道:“從今日起,我們便將行程放慢些。”

從南台郡至醴都府,再到洪都府這一條路,行商的隊伍絡繹不絕,幾乎每日都能看到商隊載着滿滿的貨物從北至南,或從南至北。護衛們心中也隱隱有所感覺,這一路上,興許要出什麼事。

此時途經的要道雖然經過多年的經營,早已成為十分寬闊的大道,但崇南多水,依山傍水之處數不勝數。

隊伍一側是連綿起伏的山脈,另一側則是滔滔不絕的江水。此時他們從南往北,天氣漸漸冷了下來,沿路山水中,樹木花草逐漸凋敝枯黃,如同在極短的時間內經歷了四季變化,讓人心中徒生凄惶之感。

道路兩旁只有零星的草屋房舍,像是狩獵人家臨時搭建的棲息之地。

“快看!那是什麼?”

一個護衛偶然抬頭,長空之上,一隻大鳥疾如迅風一掠而過,高遠之處打了一個轉,又迅猛反身盤旋而回。

“鷹?是不是鷹?那麼寬大的羽翅,應該是鷹吧?”

赫連韜沉默的看着天空上來回盤旋的大鳥,微微皺眉。

“這……稱得上鷹王了吧?”

“可這叫聲,怎麼聽也不像鷹?”

有護衛忍不住笑:“難不成這鷹丟了東西,急壞了嗓子?”

赫連韜抬手止住周圍護衛的說話聲,死死盯了幾眼,那大鳥雖飛的很高很快,可絕對不是鷹擊長空的雄姿。“不是鷹,那是鴞鳥。”他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這鴞鳥,從他聽說起,就是個不吉利的東西,何況,幾次見過和楊家有關的鴞鳥,還有後來多次出現,如同姦細一般陰魂不散似的。

“鴞鳥?這麼大的鴞鳥?”護衛們紛紛抬頭看去,只見那大鳥就在天空來迴旋繞不去。

“全體隊伍,列陣。”

儘管心頭存疑,但赫連韜話音一落,說笑之聲霎時止住,整支隊伍不過半息間便完成列陣。

在他們頭頂半山處一塊巨大山石後,一個青年男子背着手站在那裡眯眼望着下面的車隊,半綠半枯的草叢間偶有寒光閃過,一群身着玄色緊身衣的蒙面人伏在其中,將身上的殺意收斂降低到極致,只等着青年男子一聲令下便全部迸發出來。

一個侍從站在青年男子身邊,說道:“看情形,都是極厲害的高手。不過,咱們的人也不弱,一對一纏上,剩下的人分成兩隊主攻赫連韜和抓人,想必沒什麼問題。”

青年男子輕抿了一下嘴角:“不要小看赫連韜,你以為他當真只有這麼點本事。”

侍從不解,還要說什麼,青年男子面色一變:“不對,他們要上來!”

車隊中有女眷,馬車又上不得山,原本他們是要等車隊走到埋伏的中間,立刻衝下山去直擊車隊要害,斬斷整個對付的陣列。如此一來,便能立即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任他們功夫再身經百鍊也逃不過此次伏擊。可他們此時的情勢,明明就是要上山來,怎麼會?

“計劃有變!”青衣男子手一揮,所有人立即戒備起來。“他們敢上山,難道不怕我們再山下也設了埋伏嗎?難道……”

一旁的侍從臉色也是一變:“難道,人不在馬車裡?”

不等青衣男子猜出一二,赫連韜突然從馬背上的行囊中拿出一隻古舊厚重的暗紅色彎弓,將箭袋背在背上,嘴角挑起一絲冷笑:“傳令下去,羔羊待宰,殺無赦!”

侍衛們見了霸王弓,瞳孔猛的一縮。

此次跟隨赫連韜出行的人,幾乎都是從小跟在他身邊一同練武受訓的死士,他們之間的默契早已超出尋常。除了他們自己,最了解的人便是赫連韜,他所背負的,所隱忍的,所掩藏的……之前在上京外遭敵人阻殺命懸一線之時,他都沒有拿出霸王弓。此次卻帶了它來,這是否意味着什麼?

可此時無暇多想,因為赫連韜的霸王弓已經射出了第一箭。

箭身奇快,猛地離弦射出,在發出破空聲的一剎那,山上石後已經接連傳出三聲悶哼,竟是一箭三雕,一連射中三人!對方連躲避要害都來不及,可見箭速之快!青衣男子此時的面色已經無法用變色來形容:“三息連環!他是霸王鬼箭的傳人!散開!動手!”

赫連韜放下手中彎弓,眼中的凌厲半分不減:“逐個擊破。”

侍衛們相視一笑,動作迅猛的沖向目標所在的方向,上山的動作竟絲毫不比下山的慢。片刻間便與各個方向分散開來的黑衣人遭遇在一起纏鬥起來,侍衛們配合默契,來回間極有章法,時聚時散,似乎還保持這某種陣列。

眨眼的功夫,在青衣男子口中不弱的高手們便有一半被砍瓜切菜般被砍下了頭顱,血腥味隨風進入鼻中,令人髮指膽寒。赫連韜冷漠的看着這一切,心中的怒火不但沒有平息,反而越燒越烈!他從前所做出的選擇,都是為了能夠保護身邊的人,可如果這些選擇已經無用,便沒有再留存的必要,以後,他將用自己的方式,讓那些魑魅魍魎煙消雲散!

青衣男子瞳孔劇烈收縮,這與之前他所想的完全反了過來!他兩指並起,正要發出信號,卻突然感到脖頸一冷,身後的箭息來的那般迅捷,那般猛烈,以他的身手居然緊緊只能避過要害。

霸王鬼箭果然名不虛傳!他輕敵了!

肩膀處血花迸濺,赫連韜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到了他面前,青衣男子倒抽一口冷氣,只聽有人問道:“殿下,可要留活口?”

青衣男子以為赫連韜會留下他的命,然後用盡手段逼問他的來歷目的,然而,他再次猜錯了。

赫連韜冷哼一聲,毫不遲疑:“一個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