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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秦神武二十年,寒冬出臨,寒風瑟瑟,天地間蒼茫一片。

京郊西,一處人煙稀少,香火不盛的寺廟荒草叢生,幾株百年大樹伸展枯萎的枝椏,唯有幾隻麻雀站立枝頭有氣無力的鳴叫。

清冷簡陋的禪堂牆壁斑駁,東邊的佛龕亦有幾分破舊,幾個陳舊磨得破碎的墊子隨意擺放在佛龕前。

禪堂西邊的炕上爬起一個梳包包頭的小姑娘。

不過十歲左右的年紀,稚嫩清秀臉龐尚有幾分不曾褪去的嬰兒肥兒,她睜着迷濛的水眸,似不知身處何地,微蹙着兩道彎眉,白皙細膩的手指做成熟狀揉按額頭。

不遠處傳來敲鐘的翁鳴聲音,當——當——當,音波在空中蔓延開去。

隨後和尚誦讀經文的聲音營造出西方佛祖聖地的意境。

小姑娘汲鞋悄聲走到禪堂的門前,寒風拂面,她忍不住打了哆嗦。

禪堂迴廊下立着一個偉岸,筆直的男子,僅僅一道背影便可奪所有人的視線。

輕盈的腳步聲讓眺望遠處的男子回頭,眼底閃過一分驚訝。

衣衫單薄的小姑娘臉頰粉嫩,她有着一雙討喜清澈的水眸,眸子里盛滿迷茫,亦有幾分別樣沉穩,泛着冷意睿智的眸光從捲曲似小扇子一般濃密的眼睫縫隙中暈染開。

不過半日功夫,她……彷彿長大了幾歲,不再是那個偷偷往鍋里扔苦菜,並端給他喝,調皮任性的莫阿九。

男人身穿雪緞滾毛長裘,腳踏厚底官靴,長裘邊緣的水貂毛根根光滑,隨風浮動間懸掛在他腰間的刀柄時隱時現。

他用銀鷹面具擋住大半的臉龐,僅露出小半邊俊臉還因蓄起的鬍鬚破壞了清俊的容貌,他從來不以容貌俊美聞名。

如同彗星般崛起的錦衣衛右指揮使,北鎮撫司實際的掌控者,也是凶名赫赫能讓嬰孩終止夜啼的陸閻王。

據說他擋着的半邊臉因火災而毀容,命格主凶,無父無母,合該為天煞孤星。

據說他今年不過三旬,從錦衣衛最低的小旗到一人之下的錦衣衛右指揮使他只用了四年。

據說神武皇帝對他極為信任,幾次欲將錦衣衛交到他手上。

據說被奪爵,毀劵,處決的開國列侯有八成載在他手中,他殺人如麻,每次現身都能讓百官噤若寒蟬。

據說他同皇宮裡的大太監——司禮監掌印公公,神武皇帝最信任的馬公公狼狽為奸,馬公公義子無數卻唯獨關照他一人。

天空簇簇飄起零星的雪花,六角晶瑩的白雪隨分捲入迴廊,落在女孩卷翹濃密的眼睫上。

她的眸子似水洗過一般,融化後的雪花模糊她的眼睛,將將到他胸口的身高,讓她只能抬頭仰望着他。

他亦有一雙漆黑,深沉的眸子。

都說眼睛是心靈窗口,可她無法從他眼中看出任何的情緒,一不留神,反而會被他深邃的目光吸走靈魂,隨他擺布。

她眼中積蓄的淚水若波紋般蕩漾開去。

一家人圍坐在江南學政府的客廳慶祝她十歲生辰,當她準備吃母親姜氏親自煮得長壽麵時……學政府闖進來一群腰胯綉春刀的錦衣衛。

肅殺彪悍的錦衣衛向分兩邊站立,他閑庭信步的走進客廳,揮灑自如的坐在本該主人坐的位置,袖口中甩出一面金牌,砸碎坐上的碗碟,薄唇輕啟,‘奉聖命緝拿江南學政莫冠傑一家進京入詔獄聆訊。’

母親姜氏死死的按住了她,一向嬌慣,任性的阿九還是對破壞她生日,來捉拿她父親的人踢了一腳。

華貴的蟒袍角多了一個淺淺的腳印。

神武帝為顯示錦衣衛的尊榮,錦衣衛都指揮使以及左右指揮使可穿御賜蟒袍,那身銀白滾土黃色花紋的四爪蟒袍極襯他蔑視一切的氣勢。

父親,母親齊齊臉色嚇得煞白,陸閻王的名頭便是他們身居江南亦有所耳聞。

父親把她拽到身後保護得滴水不漏,躬身賠罪:‘陸大人……小女……’

他直徑端起熱乎的長壽麵,黑瞳掃過躲在莫冠傑身後的阿九,將長壽麵吃得一乾二淨,起身命人押送莫冠傑一家啟程。

事後,她聽說,原來初九也是他的生辰,他們兩人同月,同日生人。

*****

“我爹會被判有罪么?”

莫阿九強忍着襲面而來的寒意殺氣仰頭同他對視,無所畏懼的上前一步靠近很少有人敢靠近的男人,“他從未觸犯過律法。”

他低垂眸子同她對視,漆黑的眸子不見任何的波動,轉身時,長裘被人抓住,五根細膩的手指死死的扣住裘毛,粉嫩的指甲仿若珍珠一般陷入裘毛中。

“告訴我,我爹會被判有罪么?我和娘會被送去教坊供人取樂!?”

“唔。”

“你別想!我寧可以死保住清白。”

莫阿九水眸褪去水色,火亮得驚人,再一次踹面前男人的小腿,“你為何救我?!就為眼看我再死一次?”

昨日,他們在密林遇襲,在黑衣刺客的突然襲擊下,押送莫冠傑一家的錦衣衛被沖亂了陣型。

刺客一劍刺向莫冠傑後心,是她推開父親,迎向刺客的鋒刃……本來她該死的,誰知他冒着受傷的危險擋開面前的敵人趕過來相救,千鈞一髮之際他揮劍砍掉刺客半邊腦袋。

噴洒出來的鮮血,腦漿濺了她一身。

溫熱的鮮血讓她止不住的尖叫,腰間的緞帶被他一手拽住,胳膊輪了半圈,莫阿九小小的身體凌空飛起,她確實在飛,自由自在的飛翔,等到她回神時已經落入母親姜氏的懷裡,她摸了摸臉上的鮮血,血腥味兒瀰漫刺鼻,翻眼昏厥過去,人事不省。

可在他拋出她的時候,一句似有似無的話傳入耳中,‘我若在,你便平安。’

也許她聽差了,他們不曾蒙面,他是緝拿父親的錦衣衛,她是犯官之女。

*****

一下,兩下,三下,她泄憤般踢不曾躲閃的他。

窸窸窣窣解衣扣的聲音讓她冷靜下來,抬起眸子時眼前一黑,她死死抓在手中的長裘罩在自己身上。

長裘拖地,她宛若被白雪堆砌臃腫的雪人,浮過臉頰的絨毛泛着一股屬於男人的冷香。

“沒什麼比性命更寶貴,活着就擁有世上最寶貴的東西,比很多將死的人都幸運,活着就有轉機。”

“阿九。”

熟悉的聲音讓一直看着男人離去方向的女孩回頭。

迎面走來一位成熟,端莊,穩重的婦人。

她容貌不夠明艷,絕俗。膚色卻宛若羊脂白玉,一枚梅花簪綰髮,僅帶一對碧璽耳環,簡單的妝容無法掩蓋她一身書卷,文雅氣息,寧靜沉穩的氣質讓人放鬆戒心,湧起親近之感。

偶露崢嶸的丹鳳黑瞳似能看透人心,任何盤算在她面前都無所遁形。

“……娘。”

莫阿九拖着長裘小跑過去,一頭扎進婦人懷裡,“娘。”

姜氏面露慈愛,溫暖的手掌撫摸莫阿九的後腦,“別怕,娘會一直保護阿九,以後萬不可說尋死的話。”

“可是爹……爹……他。”

“小笨蛋。”

姜氏點了點女兒揚起的額頭,“昨兒陸大人寧可犧牲錦衣衛也不願老爺有半分的危險,若他只為罪無可赦的犯官,陸大人萬不至於如此重視老爺。為了給老爺壓驚,讓你養病,陸大人放棄趕路住進寺廟,還有你……你以前給錦衣衛煮湯中放苦菜,你當錦衣衛不知?”

“可他們全都喝了,他也喝了。害得我以為苦菜失效了,自己嘗了嘗,苦死了。”

莫阿九皺着眉頭現在還能想起那股惡苦的味道。

“陸大人的暗示,別說是含苦菜的熱湯,就是**,他屬下也得吃。”

姜氏不解氣般再次戳了戳女兒的額頭,“平時挺伶俐,這回怎麼犯傻?若陸大人把你當作犯官之女,又怎麼會眼看着你淘氣?他可不是好脾氣的人,你記得陸大人緝拿老爺時說了什麼?”

“入詔獄聆訊。”

“聆訊,並非治罪。”姜氏把蓋在莫阿九身上的長裘掀去,把她裹進自己身披的斗篷里,“熬了些薑湯給你,你喝了去去寒氣,以後再穿得單薄往外跑,我親自打你手板。”

“娘!”

“撒嬌也沒用。”

在姜氏面前,莫阿九總變得格外幼稚,稚嫩,很容易遺忘方才腦子裡多出的東西。

“回京後找個大夫來給我看看。”

“怎麼?”姜氏略帶幾分緊張,撩起阿九額前的碎發,認真端詳女兒,“哪不舒服?”

“不是不舒服,總覺得腦子亂糟糟的,一會……好像有什麼東西,又好像空蕩蕩的。”

“我看你是跟老爺讀書讀傷了,即便你過目不忘,也不至於每本書都要背得滾瓜亂熟,你又不能去考科舉,整日捧着經史子集作甚?再有以後書房的話本,奇談怪論的書卷你不許再看,前些天我聽你爹說,你還看律法。”

“我喜歡律法,拿着律法很心安。”

莫阿九揚起笑容,黑亮的眸子如碎星般閃爍着愉悅,“佛法說人有輪迴,若有前生,我一定是狀師,而且是很有名,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大狀。”

“越說越沒邊,女子怎能做狀師?再有名的狀師也敵不過官吏。”

姜氏摟着莫阿九重新進了佛堂,長裘被人遺忘在迴廊中,姜氏對錦衣衛可沒任何的好感。

陸閻王對丈夫和女兒的救命之恩已經夠讓清貴出身的姜氏煩心了。

她怎會容忍阿九再受陸閻王恩惠。

莫阿九悄悄的回頭,發覺姜氏警告的目光,乖順的跟上母親的腳步。

飛雪落覆蓋上長裘時,一名錦衣衛出現在迴廊,撿起落在地上的長裘,悄悄的轉身離去,走進廂房,單膝跪地將長裘奉上。

陸副指揮使手指點了點長裘的滾毛,嘴唇抿得更緊,黑瞳極快閃過一絲不悅。

莫昕怡——因在莫家姐妹中排行在九,又生在十月初九,遂小名起做阿九。

他收起手中的密報,微合雙眸,得儘快趕回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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