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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晃,三個多月便過去了。

時光如水清歌,這幾個月,林文溪日以繼夜,宵衣旰食,身體卻比從前好了許多。他兼任整個學校百來個學生的語,數,外,音樂,勞動,體育老師,早已成了頗具威嚴的孩子王。這三個月,除了黃夕雅聯繫上了三次,便再無任何人的音訊,父親林子偉,更是隻言片語全無。

這日,林文溪默坐幽篁竹間,手撫村長向上級申請了許久才購置的唯一一台比較高檔的電子琴。風過竹間,竹影登牆,臨風撫琴,曼曼清歌:“你會感受愛,感受恨,感受原諒,生命總不會只充滿悲傷,他走了帶不走你的天堂。。。”

據說七夕出生的人,逢牛郎織女相會,是受鵲橋祝福的幸運兒,感情道路平坦安定,會一輩子幸福。也有一說,七夕是牛郎織女相會時,卻也是分別之夜,如果是在七夕後半夜出生的,往往預示情路坎坷,福禍難料。而林文溪,卻恰恰是七夕深夜時,降臨在世上,今年的七夕,正好是十八歲生日。

這麼多年,林文溪每年的生日大致相同,母親黃夕雅精心炒些小菜,買上果汁飲料,林子偉無論如何忙,都會在這一天在家休息,一家人一起慶祝。小時候林文溪總以為那是父親疼惜自己,長大才漸漸好奇,怎麼每年過生日沒有生日蛋糕,也沒有蠟燭,卻都有一束嬌艷欲滴的紅玫瑰呢。

有些懂事的林文溪,有些生氣,於是有一年七夕,他倒了盆溫水,把整束玫瑰花全給抖落,美滋滋地享受了一番玫瑰香薰沐足。彼時,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早早就進卧室了,裡面窸窸窣窣不知道在做什麼,及至父親大人心滿意足地出來時,紅玫瑰早已是花退殘紅,成了“花千骨”。好在父親大人心情似乎極好,只讓林文溪把《長恨歌》抄寫十遍,於是林文溪便額外抄了一張小紙條,塞在父親大人的卧室里,上面寫着“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父親大人氣得滿面漲紅,卻是無可指摘,林文溪覺得,他是在那一夜,懂了些什麼的。

自己真正意義上的生日,林文溪有些模糊了,總覺得應該是四歲還是五歲那年,兒時那個哥哥和自己玩過家家,還做了個木質的小花轎抬着自己,說是迎親。怎麼就想不起來了,林文溪重重嘆息一聲,抱着日曆側身躺着,眉頭舒展開來,只記得當時的幸福就好,何必一定要回憶起種種細枝末節。

次日暴雨如注,七夕這天,卻正好是學校放半個月的暑假之時,這亦是意味着,林文溪的支教生涯即將結束。前兩天,弘軒已打電話來告知,亦初八,下午會來接林文溪回家。

下午第二節課結束,不到四點鐘,村裡的農夫農婦都已經擠在校門口的台階上,排着隊等着自家的孩子。若是在平時,他已經一股腦擁進院子里,三五成群聊着誰家娃不聽話,該怎麼打之類的話。不過在聽說有從省城知名大學下鄉來支教的高材生代課,能想得到的尊重方式,卻是各自手中提着農家特產,安安靜靜排隊等候。

林文溪本想婉拒所有學生家長的禮物,卻不知這小山村的鄉親們如此直率,一說不收禮,就以為只收“腦白金”,着急得不行,問自家孩子是不是表現不好,讓林文溪狠狠責罰,甚至有家長直接把孩子拉過來,當眾就給了他一耳刮子,罵他不爭氣,不聽老師的話。林文溪拉過那個無辜的孩子,無奈之下,一一收了禮物,有地瓜,黃瓜,干豆角,窩窩頭,玉米甜桿,儘是兒時自己和玩伴“偷雞摸狗”四處蹭過的美味。

老天這是要讓自己把兒時的事,回憶個夠吧,林文溪嘴角漾散着幸福又微苦澀的笑容,看着每個學生。

“二牛,記性很好,背書很快,長大一定很有出息。”

“玉梅,手很巧,教的摺紙就數她折得最整齊。”

林文溪將一名又一名學生的手遞給他們的家長,讓所有人驚訝地是,這幾個月,林文溪竟然能將三個班一百來個學生的名字樣貌一一對得上號,並且他們的喜好,優勢,林文溪了解得一清二楚。

“孩子們都很聽話,都很乖,這個曉鋒,有點調皮,喜歡打架,不過只要好好和他說,他就會聽話,不去欺負低年級小朋友。而且,他體育很棒,身體底子很好,是個好苗子。”林文溪拉住一個個子比較高挑,皮膚黝黑的孩子,笑着幫他擦拭鼻涕。

“哎喲,林老師,你可別弄髒了手,我這娃,痞得很,你打打罵罵就好,別對他太好,就是賤骨頭。”那農婦眉開眼笑,一邊擰着孩子的嘴巴,邊罵:“林老師對你多好,你再欺負同學,回家打斷你的腿!”

旁邊有個小孩就哇哇哭了,抽噎着說:“老師,他不欺負低年級的,專們欺負我們同班的,嗚嗚嗚。”

林文溪笑着將他抱起來,用額頭抵住他的鼻樑,笑着說:“小杆子,他欺負你,你就和他賽跑,你的長跑短跑誰都比不過,你還可以打他一下,再跑開,又打他一下,又跑開。”叫小杆子的學生破涕為笑,那些家長也沒料到林文溪竟是這麼教導孩子的,頗覺得新奇和好笑。

曉鋒轉回頭說:“看在林老師的面子,我以後不打你,但是你不能經常扯翠花的辮子!”

小杆子聽了,覺得被告了狀,羞得又想哭,林文溪輕輕給了他一板栗鑿,說:“都八九歲的孩子了,要成小大人,不要經常哭嘴巴,要哭的話,仰頭看看藍天,就不會想哭了。”

“你是我林子偉的兒子,從今天起不要再讓我看到你哭!要哭就仰頭看看天!”這是父親曾經對自己說過的話。

林文溪獨自回去,校園忽地空無一人,只有門口一個保安老頭子,正張羅着收拾東西,明兒待林老師下山,便鎖上半個月,迎來新開學。他聽說,又有新老師要過來了。

“林老師,你教得這麼好,我們都捨不得你呀。我那小孫子在你手下,成績是芝麻開花一樣,下半年就考進鄉鎮的小學了!”保安老頭子一把拉住林文溪的手,絮絮地說著。

“他很聰明,靠的是自己,我就是稍作引導而已。”林文溪很客氣地說。

“哪裡哪裡,我那兒子要是以前也能碰見你這樣的好老師,就不用扛一輩子的鋤頭啦!”老頭子激動得眼圈都紅了,不住道謝。

“新來的老師,我相信也會很好,鄉親們的事,上面都放在心頭的,還會有很多個林老師出現在這裡。”林文溪鄭而重之地說。

“好,好,林老師這麼說,我是一百個放心啊!”老頭子頓時精神抖擻,昂昂抬頭,利落地收拾着這個校園小院。林文溪深挽褲腿,弓背彎腰,冒着雨在操場中清理堵塞的排水渠。

傍晚的天,陰沉得就像永夜的降臨,廊子里的風挾着暴雨灑在林文溪身上,他不遮不掩,任由雨水將自己澆透。昏黃的燈泡在房間里被不知何處的風吹得微微搖擺,燈影搖晃着,就像黑暗在林文溪身上的呢喃和安撫,林文溪朦朧地望着如豆般的燈火,不知幾天之後,又將啟程,去哪所大學呢?該有些時間,回去紀夫大學看看吧。趙淵,如何了呢?顧曦還在為鄭凱傷心嗎?回去,又有何意義,再一別,便不知年月滋味了吧。

電話鈴聲在寂靜的夜裡像鬼哭狼嚎一般,林文溪嚇了一跳,接過電話,是村長說風大雨大,擔心林文溪在校舍不安全,要派人來接林文溪下山休息。林文溪着意推辭了很久,才打消村長的疑慮。

下山,估計又要被請去各個村幹部的酒局,本來林文溪也不會推辭,作為林子偉的孩子,他早想過會有那麼樣的時刻,他會代父親舉過酒杯,按照父親原本的計劃,他從紀夫大學畢業,就將去海外留學,回來會考公務員,一步一步向上攀爬,或者,也許會像陳婉馨一樣乘坐直升飛機,至於未來到底如何,林文溪不知道,大抵也就那樣了,只是一個閉合的環,他逃不出去,從來也沒想過要逃。

接過電話,林文溪忽然覺得肩上寒意沁人,風從門口灌進來,冷得他直打哆嗦,便檢查爐子,火正旺,可以燒燒熱水。

林文溪又想起去年寒冬臘月,自己洗了一個多月的冷水澡,竟然離奇地沒有感冒,想必這盛夏的風雨,也不能拿自己怎樣,不覺間,忽然又想起那個人,在洗漱間一邊洗冷水澡,一邊捏着嗓子學自己唱歌,想着,心頭有些尷尬。

卻驚奇地發現,鏡子里的自己竟然是含着笑的。

林文溪對着鏡子擠眉弄眼,輕輕撫摸額頭,十八歲,褪去了一切青澀,嘴巴里也密密麻麻開始爬着一些胡茬,果然不似高中那會,人人稱讚的“玉面郎君”了。再抬頭,林文溪忽然發現,鏡子里除了自己,陡然又出現了一個模糊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