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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將雲澈的車在路上裝了油,不得不在林文溪家的路口暫別。

“過個好點的冬天。”林文溪笑着說。

趙淵摸了摸林文溪的腦袋,又摸了摸顧曦的腦袋,揣着一大包體己衣服,突突突地絕塵而去。

雪夜歸來的林文溪,着實令黃夕雅大吃一驚,當她聽顧曦驚嘆着是開摩托車回來時,不由得對林文溪刮目相看,因着林子偉和弘軒還堵在外頭回不來呢。

年味愈發重了,林文溪幫黃夕雅做完家務,便帶着顧曦來到趙淵的舊址,很奇怪,那個院落分明九曲十八彎,林文溪自己也沒有信心能完全記得路,及至到了附近,林文溪如有神助,每一個巷子口,每一處拐彎,小徑,他記得分毫不差,仿若遊子歸鄉一般,一阡一陌,熟悉的故鄉。

林文溪有些悵然若失地看着上面的紅燈籠,不知是南飛的鳥兒無意掠過屋檐,銳利的爪子刺穿了那上面的一塊紅布。

燈籠破口,紅布從上面耷拉下來,就像剝了一片皮的橘子沒有人吃,放久了,又腐爛了一般。門楣染塵,蛛網遍布,想不到半年沒有到這裡,時間竟然在這裡種出一片荒蕪。

林文溪找附近的商店尋了些抹布,就着牆角還沒有融化的雪水擦拭門軒,忽然聽見有人輕聲訝異地嘆了一聲。林文溪邊擦着額角,邊朝那裡張望,見到鄭子恆從門外走進來,訝異地看着自己。

“文溪?”鄭子恆問。

“鄭。。伯伯好。”林文溪有些局促,腦袋已經飛速轉着想怎麼為自己來打掃的事情找理由了。

“文溪怎麼來了?這房子已經賣了哦,只是買家還沒搬進來。”鄭子恆說。林文溪驚奇地發現,這個看年紀已經四十來歲的大叔,居然生得是相貌清癯,皮膚上不見任何皺紋,細膩得連自己都自慚形穢。他微微泛紅的臉色和略帶羞澀的樣子,怎麼看都不像是久經浮世滄桑的人能有的樣子。想着,林文溪忍不住膽氣壯了起來。

“賣了,也要給買主一個好印象。”林文溪笑着說。

“噢,噢,是的,是的。”鄭子恆含糊答應着,目光落在林文溪手中的抹布,還有他身邊這個玉雕一般的人兒,正要探詢詳細,林文溪問說:“伯伯,您怎麼來這了?”

“我老家在這,來拜年的,順便探訪下老兄弟的房間。”鄭子恆微微點點頭,臉上俱是遮掩不住的倦意。

“鄭凱回來了嗎?”林文溪問。

“今年,就我一個人來。”鄭子恆說。

“叔叔,抱歉。。。”林文溪的神色倏忽黯然下來。

“你們都儘力了,都是命吧。”鄭子恆說:“老趙的後事,阿淵在辦了嗎?”

“說是年後才去領了火化。”

“唔,是啊,年後,我倒忘了。”

林文溪頓了頓,拿手中的抹布比划了一下,自己繼續完成未竟的事情。鄭子恆起初總有些實話來接林文溪的話茬,林文溪一收了話尾,他竟然立在原地不知如何自處,想說什麼,又不知怎麼開口,猶豫了片刻,扭身也去附近的商店借了塊抹布。那店主將手伸在暖爐里靠了靠,嘀咕着:“這大冷天的抹東西,也不趁個太陽天。”

三人一起將屋子擦得乾乾淨淨,彼此會心一笑,一起下館子去了。

鄭子恆毫不避諱地將自己和趙銘將之間的一切詳細告知。

那一年並沒有城南高中,縣城裡只有唯一一所揚子中學。那一年,學生腦袋裡裝着各種國內外大事,一場滔天浩劫正在在中國蔓延,那一年河南駐馬店水庫垮壩,那一年國內成功發射第一個實驗衛星,那一年蔣jie石逝世。

萬象混亂的時代里,騷動不安的氣息在學校處處彌散,而過於張揚的青春,往往會埋下很多瘋狂的衝動。那時候街頭鬥毆打架層出不窮,無論是好學生還是流氓痞子,都免不了在上學放學的路上遭遇一些人財兩失的事。

那天的秋風帶着陽光里的暖意,當時的街道沒有這時的開闊,臨江路只是一條泥土路,鄭子恆無暇享受初秋路邊的香樟散發出提神醒腦的香味,他正被一群好事的學生圍在牆角,死死護着自己的書包,那裡有幾塊錢的半年伙食費和不少糧票。

故事是從英雄救漢子開場的。

那些人正要動手時,卻被路見不平的一聲怒吼給驚呆了,隨後就發現有一土裡土氣的鄉下娃掄着木棍就衝過來。幾番搏鬥之下,好事的學生不比真正的地痞,沒有帶什麼防身器械,一個個被揍得屁滾尿流,哀嚎不已。救鄭子恆的,是比他大一歲的趙銘將,他扔了木棍,也不管自己身上挨了多少拳腳,一瘸一拐地離開。趙銘將用棍子防備,守護鄭子恆時,那狠厲的神情,幾乎倒豎的眉頭,他紅膛膛的面龐,直接撕裂了鄭子恆的心,闖進了他無數次的夢境中。

趙銘將離去時,鄭子恆只覺得湛藍天幕下,那少年髒兮兮的粗麻布衣衫在風中獵獵起舞,他的身形威武得像任何武俠小說里的蓋世豪俠。鄭子恆忘記問趙銘將的班級,卻在學校里再次不期而遇。

那時候,趙銘將,還叫做趙廣立。

趙銘將喜歡踢足球,他就去練習踢足球。

趙銘將喜歡琢磨泥瓦,他就在一邊欣賞他自己砌出來的任何小型建築。

趙銘將只有豆角和酸菜下飯,他就拿出自家做的白饅頭。

趙銘將每周都會從揚子縣走回老家回去,鄭子恆就拿着一根芒草,一路和他一起踢着石子玩到老家,最後鄭子恆拿出積攢了很久的零花錢,順便從家裡偷了許多,幫趙銘將買了一輛二手的破舊自行車,然後很自豪地陪着他從初一騎到了畢業。

那時候最幸福的事,是每周能一起從這裡騎車回老家,趙銘將自己加固了車後位,鄭子恆側身坐在他身後,靠着趙銘將濕漉漉的後背,一路吹着風兒到鄉下,陪他做家務活兒。有時候趙銘將嫌太熱,將上衣脫下,鄭子恆會幫他拿着上衣,抱住趙銘將強健的腰腹。

兩年年下來,鄭子恆從一個原本白皙的少年變得又黑又瘦,原本玉似的手中堆滿了繭,然而他憑着不錯的課業成績和滿手的繭,上了省城的高中,而趙銘將認為學校本無用,回鄉下種田,順便搗鼓自己的泥瓦匠活。鄭子恆迫於知識分子家庭的壓力,不得不去了省城上高中,白天累工分,晚上上自習,逢放假就會跑回鄉下去幫趙銘將累積工分,成了趙銘將家的半個孩子。

二十歲,鄭子恆高中畢業,被安排返回揚子中學做一名普通的檔案處管理。紛亂的工作中,他收到趙銘將的來信,邀請他回鄉敘舊。

然而信件遲來了幾天。

當鄭子恆興奮又有些不安地跑回鄉下時,看見趙家門楣中貼着大紅榜,上面寫着“軍屬光榮”,他轉身,看見一輛綠色軍用大卡車載着這裡徵召的入伍青年,沿街開出去,夾道兩側全是載歌載舞歡送的百姓,甚至還有舞獅的隊伍。

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鄭子恆衝出人群,追着卡車大喊着趙銘將的名字。趙銘將從滿車入伍的青年中擠到卡車邊緣,笑着對他揮揮手。

那一年,中國對越自衛反擊戰,那一年,中美建交,那一年,有首歌后來這麼唱着:“春雷啊喚醒了長城內外,春暉啊暖透了大江兩岸。”鄭子恆沒有感受到春暉的溫暖,卻被春雷驚得成日里失眠。

趙銘將後來笑着說,他看見鄭子恆的信,每一封都回,寫得比家書還多,寫得比他當時正處的對象的情書還多。

這一別,四年。

四年後,兩人握手重逢,鄭子恆進了機關工作,一身公務服,夾着公文包。趙銘將胸帶大紅花,回來開墾新農村,手上牽着寫了四年信的女朋友劉雪花。

鄭子恆申請調動去了趙銘將所在的鄉下工作。

趙銘將繼續開荒,開荒完做他的泥瓦匠,他什麼都不圖,只歡喜着未婚妻,只想着親手為她砌一棟房子。鄭凱工作很繁忙,很努力,經常把單位節假日發的一些補貼,水果,拿去給趙銘將的未婚妻補身體,還惹得別人閑話,說他垂涎趙銘將的老婆,說政府工作人員要搶老實巴交鄉下人的媳婦了。

兩年後,趙銘將親手把新房子砌好了。

鄭子恆參加趙銘將的婚禮,幫他張羅着,找了八人大轎抬着新娘子,一路從趙銘將家抬到他丈人家,抬進了那所新房。鄭子恆親自上陣,吹起扎着紅花的喇叭,一路歡歡喜喜吹到婚房。婚房的當夜,鄭子恆喝醉了,不知怎麼,就哭了。

後來有人總說那晚聽見鄭子恆說什麼嫂子好命之類的話,還問他,怎麼不說趙銘將好命呢?

家裡人很着急,鄭子恆的兄弟趙銘將,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都結婚了,在那個男人十八九歲結婚普遍流行的年代,鄭子恆無論是家世背景還是知識教育都把趙銘將拉了十萬八千里,可鄭子恆卻連對象都沒處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