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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很高興,不僅身子坐直了,連表情都變得眉飛色舞起來。

這是東陽第一次主動開口,李世民感覺到,父女之間存在好幾年的堅冰,正在一一的敲開,碎裂。

“儘管道來,不論你看上何人,朕必予之。”李世民強抑着內心的激動,沉穩地道。

東陽垂瞼,眼觀鼻,鼻觀心,淡然道:“女兒想向父皇討取武才人。”

“武才人?”李世民一愣,腦海里回憶了片刻,神情忽然有些愕然:“你所的武才人,莫非是應國公武士彠之次女,貞觀十年入宮的那個?”

“正是。”

李世民的表情變得愈發怪異,不自在地道:“宮中宮女才人無數,精通道家者亦不少,你縱想要昭儀,朕亦不吝予你,為何你偏偏看中了那個武氏?”

東陽垂頭道:“去年上元夜,女兒與其他的兄弟姐妹入宮朝賀父皇,那時武才人隨侍父皇身邊,女兒與她聊過幾句,發現此人對道家頗為精通,而且性情溫和,大方知禮,善言而不媚,博聞而不揚,頗合女兒脾味,還請父皇開恩……”

李世民竟然遲疑了。

是的,東陽要誰都沒問題,唯獨這個武氏……

武氏隨侍帝側三年,三年的時間,足夠令李世民了解她了,很遺憾,印象是負面的。時日愈久,李世民越發覺武氏此女城府頗深,而且手段毒辣,那個有名的“一鐵鞭,二鐵楇,三匕首”的典故更是宮闈盡知,由此可見其心性。這也是李世民將其貶入掖庭的最大原因,留此女在身邊,李世民表示很沒安全感,晚上睡不着……

本以為武氏只是天家的一個過客,打發到掖庭後便永遠消失在李世民的視線中,可誰知道今日東陽好不容易開口。卻指名道姓非把武氏討要過來,實話,李世民此刻滿腹不情願。

沉吟片刻,李世民緩緩地道:“朕知你修道清苦,寂寥孤獨,所以,你的任何要求朕都願答應你,你……不像那些兄弟姐妹,自你便很懂事。也很自律,朕的印∟∟∟∟,m.↗.c●om象里,你似乎從來沒主動向朕要求過什麼,除了李素……”

東陽原本表情平靜,可聽到李素的名字,頓時俏臉一寒,臉上頓時布了一層嚴霜。

李世民情知失言,李素是她一生中最大的隱痛。也是父女隔閡的最大原因,此時提到他。委實不妥。

於是李世民乾咳了兩聲,略過了鋪墊,直接道:“宮中任何人,爾可自取,朕無不應者,唯獨這武氏……東陽啊。非朕不願給,朕實擔心你日後駕馭不住她,此女非輕與之輩,而你的性子自柔弱,朕……”

東陽截住了他的話。垂頭飛快地道:“父皇,女兒僅此一求,只要她!”

話出口,李世民臉色一滯,想到當年東陽哭着跪在他面前,也過“僅此一求”的話,可惜的是,當年他並沒有答應,今日如果又拒絕,父女之間恐怕真的永無和好之日了。

“好,朕給你!這就命宦官將武氏從掖庭帶出來,下旨命她留髮修道,長隨於你……”李世民咬牙道。

東陽聞言,臉上並無太多喜悅之色,神情仍舊平靜如水,只垂首躬身,輕輕地道:“女兒多謝父皇恩准。”

李世民嘆了口氣,盯着她道:“朕再授你一道特旨,將來若武氏有犯上欺瞞者,以奴忤主者,以里通外者,爾可下令擊殺,朕不罪也。”

東陽露出微微詫異的表情,她想不通,為何一個女子,卻能令李素如此看重,也令父皇如此忌憚,這個女子……到底是何來路?到底有何本事?

謝恩,起身,告退,東陽轉過身,輕悄的腳步走到殿門口時,李世民忽然叫住了她。

東陽轉身。

李世民看着那張美麗卻淡漠的臉,深深嘆息一聲,道:“修道清苦,你身子慣來不好,要多善待自己,還有,閑暇時不妨多進宮看看朕,兒女們都長大了,都有各自的心思了,父皇……卻已老了。”

東陽眼圈一紅,差哭出聲來,死死咬着下唇,終究還是沒話,只是屈身一禮,退出了大殿。

殿內,李世民孤獨地坐在案桌後,身形竟真的有些佝僂了。

掖庭的風仍然那麼的森寒,陰冷,每一次吹拂都彷彿夾雜着百年的怨氣和仇恨。

今天不是個好天氣,武氏一大早便起來了,穿着略顯破舊的襦裙坐在殿外的石階上發獃。

自從綠柳每隔十日送吃食穿用之物形成規律後,武氏的臉蛋漸漸恢復了往日的紅潤,回到了當初隨侍帝側時的顏值巔峰,在這堆積了無數人命和冤屈的掖庭冷宮裡,唯獨她卻過着養尊處優的日子,掖庭里的管事見了她都得規規矩矩行禮,規規矩矩問好,望着她的眼神充滿了忌憚和敬畏。

武氏喜歡別人現在看她的眼神,儘管明知自己只是借了東陽公主的勢,可她仍然很享受別人害怕她的樣子,這也是一種權欲,所謂的“權欲”,不是要用權力去辦成多大的事情,而是能夠左右別人的喜怒,執宰別人的生死,以神靈的姿態高傲地俯瞰蒼生。

隨侍帝側三年,武氏親眼看過李世民批閱奏疏,評斷是非,世上所有的激烈的紛爭到了他的案頭,提筆一句話便能停止紛爭,同時一句話也能定人生死,並且可以讓天下所有人為了他的一句話而博命,而赴死。

這就是權力,一卷黃絹,一支硃筆,天下盡握於手,無人敢違。

隨侍帝側的這三年里,如果武氏有什麼長進的話,那就是城府變得更深沉了,心計變得更詭譎了,不知不覺間,一個名叫“野心”的東西,在內心深處悄無聲息的瘋長着。

綠柳送來的吃食和穿用之物,武氏沒跟她客氣,吃的東西大多給了杏兒,那丫頭看着瘦弱,卻長着一個填不滿的肚子,武氏寵溺她,吃食幾乎全給了她。

至於穿用之物,杏兒不感興趣,但武氏卻很鄭重地收好了,每天把自己打扮得很清麗,每天都用上好的胭脂在臉上輕輕塗抹,描唇畫眉,極盡嬌妍而不失端莊,每天僅用在打扮上的時間便足足花去一個時辰。

到了入夜,情知想等的人沒有來,武氏又端水卸妝,將白日精心的鉛華洗去,重回清素之色,第二天早起,武氏繼續打扮,如此周而復始……

她要等的不是綠柳,她等的是貴人。

貴人或許是皇帝陛下的使官,或許是東陽公主殿下,也或許,隱藏在公主身後不顯山不露水的李縣侯,她相信自己總會等到某個人,所以她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美麗脫俗,讓人一眼難忘,讓人由衷地覺得,把她從掖庭里拯救出來並不冤。

或許,她等的不是人,而是機會。

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

今日仍然是個很普通的日子,風不和,日不麗,大早上便寒風呼嘯,刺骨的風無情地灌進空蕩蕩的大殿內,殿前庭院里,枯黃的葉子被風吹得漫天飛舞,天空陰沉沉的,不見一絲陽光。

這樣的日子,武氏仍把自己裝扮得很美麗,仍舊用最美的姿勢坐在殿外的石階上,咬着牙忍受着殿外的刺骨寒風,臉上卻堆着最得體最溫柔的笑容。

也許,今天又是一個沒有結果的日子,可她仍要等,她不想半途而廢,她迫不及待想掙脫出這個地獄般的冷宮。

富貴對她來,絕非唾手可取,要付出代價的。

坐在石階前,武氏心裡默默盤算着日子。

綠柳曾過,上元節過後,公主殿下將會在陛下面前為她美言,那麼,不出意外的話,離她掙脫樊籠的日子就在這幾日了,可是,綠柳的話能信么?她會否對一個淪落掖庭的孤苦落魄女子守信?公主殿下能否記得這件事?那位不見其人,只聞其名的李縣侯,究竟對她有何心思和圖謀,以至於竟如此幫她?

焚心似火,心亂如麻,可武氏仍面若平湖,臉上的笑容一直不曾淡去。

這或許已是她今生最後的,唯一的一次機會了,若抓不住,不僅富貴不可得,連性命都難保!

大殿不遠處,一陣急匆匆的腳步傳來,腳步聲離她越來越近。

武氏眼皮一跳,接着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來,下意識地站起身,又覺失之矜持,於是又坐在石階上,然後擺出一個很隨意的姿勢,閑看雲捲雲舒的隨意,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幾分,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她都像應該出現在仕女圖上的端莊淑女。

心臟不爭氣地跳動得厲害,武氏極力壓抑着,貝齒咬了咬下唇,很自然地隨手理了一下髮鬢,動作優雅如貓。

一群掖庭管事簇擁着一名身着絳紫官袍的宦官,出現在武氏的視線中。

宦官神情倨傲,見武氏後腳步一頓,接着繼續朝她走去。

“并州武氏接旨——”

武氏抿了抿唇,不慌不忙地起身,跪拜。

“臣妾武氏,恭聆聖訓。”

“陛下有旨,着并州武氏即日出宮,留髮修道,長隨於東陽公主玄慧侍奉,着令有司發放度牒,道門造冊,欽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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